晨光穿透窗纸时,阿阮端着药盏的手在发抖。
姑娘,您看——她指节发白地将圣旨举到案前,明黄色的绢帛上二字朱红如血。
苏晏清刚抿了口温茶,视线扫过协理万寿大典金丝燕烩几个字,茶盏在案上磕出轻响。
前院传来朝臣议论的碎片。御膳房历来是内官禁地女主厨掌帝宴?
这是要翻天的低语顺着穿堂风钻进来,阿阮眼眶都红了:十年才做一次的金丝燕烩,历来是御膳总管独掌。
稍有差池,诛族之罪啊!她绞着帕子,绣的并蒂莲被揉成乱麻。
苏晏清指尖抚过铜锅发坠,那是祖父留下的最后物件,边沿已磨得发亮。
她望着阿阮泛青的眼尾——这丫头昨夜替她抄了半宿女学膳食单,此刻连鬓角都沾着墨渍。他们怕的不是我掌勺。她忽然轻笑,指节叩了叩圣旨,是怕我尝出味道不对。
阿阮一怔。
苏晏清起身取了外衫,袖口扫过案头那本《战炊口诀》——老炊头塞给小厨役的册子,昨夜被她借来看了半宿。去请老炊头,她将帕子替阿阮理好,让他整理南疆贡品历年记录,重点查燕窝三号匣的封印编号。
御膳房的门在身后吱呀闭合时,苏晏清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
八口青铜大灶按品阶排开,最中央那口直径三尺,灶膛里的炭火烧得正旺,映得八名老厨的脸忽明忽暗。
为首的曹公公穿着玄色团花锦袍,指甲套在火光里泛着冷光:苏参知今日只消监礼。他扫过她腰间的食政参知鱼符,嘴角扯出极淡的讥诮,御厨的规矩,不是读书能读会的。
苏晏清垂眸看自己沾着面屑的袖口——晨起见女学的小厨娘揉面手生,她顺手教了半刻。曹公公说的是。她温声应着,目光扫过灶边列着的青瓷坛,只是万寿宴关乎圣躬,臣想试尝历年金丝燕烩的存档汤底,求个安心。
曹公公的瞳孔缩了缩。
他身后的白案厨役迟疑着捧来三盏陈汤,汤面浮着薄油,映出苏晏清微挑的眉尾。
第一口入口,是金丝燕的甘醇;第二口咽下,后味竟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涩;第三口舌尖抵住上颚,那涩意裹着一缕回甘漫开——是南疆特有的赤心兰。
她端着汤盏的手稳如磐石,喉间却泛起腥甜。
十年前祖父被定罪的卷宗在眼前闪过:私购南疆赤心兰,意图以食谋逆。
原来不是祖父用了毒,是有人先用了毒,再栽赃于他?
如何?曹公公的声音像淬了冰。
汤是好汤。苏晏清将空盏轻轻放下,劳烦阿阮将残汤收了,带回府里研究火候。她转身时,瞥见阿阮悄悄将三个泥封小瓶塞进袖中——这丫头跟了她三年,连递帕子的时机都练得精准。
当夜炊火阁的烛芯噼啪炸响时,萧决正对着边关密报揉眉心。
玄色官服半解,露出锁骨处狰狞的旧疤——那是三年前查盐税案时中了毒箭留下的。
见她进来,他将密报推到烛火照不到的角落:今日御膳房如何?
先喝这个。苏晏清将温好的汤盏推过去。
汤里浮着枸杞和桂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眼底的阴鸷。
萧决端起饮尽,喉结刚动了动,突然捂住嘴转身。
黑血溅在青砖上,像朵绽开的墨梅。
苏晏清的银针扎进他掌心时,手都在抖。
针尖触到血的刹那,红得刺眼。赤心散。她声音发紧,慢毒,十年方显。萧决撑着案几喘气,冷汗浸透中衣:我自幼服御赐安神丸......
有人用之名,给全宫下了十年慢毒。苏晏清翻开随身带的药单,皇帝近三月的安神汤,赤心兰每月递增三钱。她指向萧决案头的玄镜司密档,林世荣管着户部采买,御药房的药材归他批。
萧决的指节捏得发白。
他突然抓起案头的祖父案卷残页,当年参你祖父的折子,正是林世荣代笔。
窗外起了风,吹得烛火忽明忽暗。
苏晏清盯着残页上私购赤心兰的朱批,忽然笑了:原来他们怕的不是兰草,是怕有人尝出汤里的兰草味。她抽出腰间铜锅发坠,在烛火下照出暗纹——那是祖父当年御赐的膳房令牌,明日我去御药房药膳搭配,你调玄镜司旧档,查林世荣与先帝的关系。
小德子的密报来得比晨钟还早。
他缩在廊下,手指绞着拂尘穗子:冯尚仪每初五深夜出药房,去的......是林府偏门。话音未落,他就塞给苏晏清个油纸包,这是尚仪姑娘让我捎的桂花糕,说是您前日夸御药房的手艺好。
御药房的药香裹着潮气扑面而来时,冯尚仪正在碾药。
她穿着月白衫子,腕间的银镯碰在药杵上,叮铃作响。苏参知今日怎得空?她垂眸,眼尾的泪痣跟着颤了颤。
想请教尚仪,苏晏清拾起案头的《汤液经》,若安神汤久服生弊,可有替代?
冯尚仪的手一抖,钥匙落地。
她蹲下身捡,发间的茉莉簪子歪了,露出耳后淡青的血管。这......是上意,奴婢不敢议。她声音发涩,像是被人掐住了喉咙。
苏晏清蹲下来与她平视。
药香里混着极淡的沉水香——和冯尚仪亡父牌位前的香一样。你父亲死于郁症误药,对吗?她轻声道,你懂药,也懂怕。
冯尚仪猛地抬头,眼底翻涌着惊涛。
窗外忽起一阵风,卷着案头的药方扑到苏晏清脚边。
她拾起,见那纸最下方写着赤心兰加三钱,落款是林世荣的亲笔。
我要的不是你的命。苏晏清将药方轻轻放在冯尚仪手心,是你的良心。
更深露重时,冯尚仪坐在药房案前。
月光透过窗棂落在她膝头的密档上,封皮写着赤心兰采买账册。
她摸出银剪挑开封泥,账册里掉出张泛黄的纸——是父亲当年的药方,最后一味药正是赤心兰。
她将密档塞进送药匣底时,匣底的铜片发出极轻的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