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初歇,江面如洗,灰白的晨雾浮在水面上,将整片码头笼进一片朦胧。
速炊坊的灯火彻夜未熄,蒸腾的热气从棚顶缝隙间升腾而出,在微凉的空气中凝成一条条细白的烟龙。
百余名匠人围在灶台前,脸颊因炉火炙烤而泛红,眼神却亮得惊人——他们刚亲眼见证了一场奇迹。
监粮使王通,一个向来以刻板严苛着称的老吏,此刻正捧着一碗用井水混着泥浆煮开后冲泡的“晏清砖”,指尖微颤。
他原是奉命来查“私产军粮、图谋不轨”的,可当那块灰黄色的粮砖在浑浊污水中迅速溶解、散发出淡淡豆香与稻香时,他怔住了。
他不信邪,亲自舀了一勺入口。
温润入喉,竟无半点异味,反而隐隐回甘,更奇的是,原本因连日奔波而空乏的胃竟渐渐暖了起来,四肢百骸都像被重新注了力气。
他猛地抬头,看向站在灶台边的苏晏清:“这……这真是用那口脏井的水做的?”
苏晏清轻轻点头,语气温和却不容置疑:“民妇只做两件事:一不偷工,二不减料。水可浊,心不可浊。若连危难时的一口饭都要疑神疑鬼,那不是粮有问题,是人心病了。”
王通沉默良久,终是提笔写下密奏——《江南速炊坊试炊实录》,附上灾民按手印画押的《试炊无恙书》,命人快马加鞭送往京师。
可他不知道,这封奏报还没出江南道,周怀瑾便已收到密报。
当夜三更,江面骤然收紧。
三条通往速炊坊的水道同时被巡船封锁,打着“防疫防瘟、保境安民”的旗号,凡无户部通行文书的运粮船一律扣押。
告示贴满沿岸码头:“苏使私设炊点,所产之物未经验核,食用致死者,官府不担其责。”一时间,商贾退避,匠人惶恐,原本络绎不绝的原料船纷纷停航。
老碾头拄着拐杖立在码头,望着空荡江面,须发皆颤。
他本是苏家老仆之后,一辈子守着一口石碾,视“三蒸三压”为祖训。
此刻他盯着那些挂着周字旗号的巡船,怒极反笑:“断粮道?他当灶火是能掐灭的灯!灶火不靠风,靠的是人心燃着!”
阿豆缩在棚角,手还在抖。
她不过是个炊火阁的小女工,昨日亲眼看见监粮使喝下污水泡的粮砖后脸色大变,今日又见水路被封,心中惊惧难安。
她小声问:“苏使……我们……还能撑几天?”
苏晏清坐在案前,神色未动,只提笔翻过库存簿册,声音清冷如泉:“油纸还够封三千砖,豆粉尚余两成,柴薪可续七日。”她顿了顿,抬眸看向阿豆,“怕了?”
阿豆咬唇,摇头。
“不怕就好。”苏晏清搁下笔,铺开一张素笺,提笔研墨,“他们要的是乱我们的心,断我们的气。可只要炉火不熄,人就不散。”
她修书兵部,言辞恳切却字字带锋:
“军情如火,民命如丝。速炊砖非私造,乃应灾急、备边患之需。今有百人试炊,无一不适,灾民联名画押为证。若因一纸禁令致前线将士断粮,责任几何?请兵部明察。”
又将监粮使密奏抄录三份——一份送兵部,一份交礼部膳政司,第三份,她亲自交到陈校尉手中。
“你明日押运最后一批砖北上。”她递过密函,指尖微凉,“这封信,夹在军报里,送到御前。不必多言,只需让它‘顺路’。”
陈校尉接过,沉声应是。
他本是朝廷派来监督军粮的武官,起初对苏晏清一个女子掌军需心存质疑,可亲眼见她以一己之力整合匠户、改良工艺、三日建坊、七日出砖,又以一道“和气生财羹”化解粮商纷争,早已心服。
此刻他望着她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女子手中握的不是锅铲,而是刀锋。
三日后,北境军情急报再至京师。
敌骑突袭边关,守军苦战三日,箭尽粮绝,几近溃散。
危急关头,前批“晏清砖”随军需抵达。
将士分食,虽不能饱腹,却续了气力,撑到援军赶到,终反杀破敌。
战报呈上,皇帝览之动容,尤其看到一句:“赖江南速炊砖活命,将士泣食,誓死报国。”朱笔圈出,久久未落。
与此同时,玄镜司都督萧决跪呈核查文书,声音冷峻如铁:“臣已遣人验看前线所用粮砖,密封完好,成分清晰,无毒无腐,确为军功之本。”
朝堂之上,一时震动。
而在江南,苏晏清立于速炊坊最高处,望着远处江面终于松动的封锁线,唇角微扬。
她知道,那封夹在军报里的信,已经上路了。
而周府之中,周怀瑾一掌拍碎手中茶盏,碎片四溅。
他盯着从京师传来的密信,眼中怒火翻涌,却又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惧意。
“她不是要赢我……她是想,把我钉在史书上。”朝堂之上,金殿寂然,唯余宣旨太监拖长的尾音在梁间回荡。
诏书落地,如惊雷劈开阴云,震动了满朝文武。
皇帝一改往日对女官的冷淡姿态,亲笔朱批“苏氏晏清,临危制器,救军于水火,实为国之柱石”,并明令:速炊军粮即日起归兵部直管,江南速炊坊为全国军粮改制唯一试点,苏晏清总领其事,官加三品衔,赐紫绶金章,可直奏军国要务。
消息如疾风卷浪,一夜传遍江南。
周府书房内,茶盏碎了一地,瓷片溅到青砖上,发出清脆而刺耳的声响。
周怀瑾站在窗前,脸色铁青,指尖深深掐进掌心。
他原以为,封锁水道七日,足以让速炊坊断料停工、匠人散去、民怨沸腾,届时便可以“私设军需、扰乱纲纪”之罪将苏晏清一举扳倒。
可他万万没想到,前线战报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烈——那块他曾嗤之以鼻的“泥砖”,竟成了扭转战局的命脉。
更让他脊背发寒的是,圣意已决,连户部都迅速倒戈。
户部侍郎亲自登门,语气看似平和,实则字字如刀:“周使君,你卡她粮道七日,如今前线将士靠她的砖活命,皇帝动容,玄镜司验实无误。你若再上书抗辩……不是在争权,是在抗旨。”
抗旨二字,如寒针扎心。
他望着案上尚未写完的弹劾奏章,笔尖墨迹未干,却已成了烫手之物。
他猛地拂袖,将整叠纸扫落在地。
他知道,这一局,他输了。
不是输在手段,而是输在格局——他只看得见江南一隅的权柄,而苏晏清,早已把一粒米的分量,放在了江山社稷的天平上。
与此同时,江南速炊坊外江面初霁,晨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水道上。
苏晏清立于高台,一身素青官袍,外罩御赐紫绶,风吹衣袂,却不显张扬,唯有眉宇间那一抹沉静,如深潭映月。
她抬手一挥,身后匠人们齐力推动,一艘满载新豆麦的粮船缓缓靠岸。
老碾头拄着拐杖上前,颤巍巍捧起一把旧式蒸粮柴,那是苏家祖传七日蒸煮法所用的松枝与陈炭。
他抬头望向苏晏清,眼中泛着泪光:“小姐,这火……真要熄了?”
苏晏清点头,声音不大,却传遍全场:“旧法耗时久,损耗大,霉变频发,已不适用于今日之军需。从今往后,三蒸三压,火候由控温灶掌控,效率提十倍,霉损降三成以下。此火,该退场了。”
老碾头深深吸一口气,将柴堆倾入火盆。
火焰轰然腾起,带着陈年的烟熏味,在晨风中燃烧殆尽。
火光映照着他布满皱纹的脸,也映照出他眼中释然与敬重。
就在此时,阿豆率一众女工抬出一方崭新铜模,沉甸甸的,铭刻着八个大字:“兵部监制·晏清砖”。
砖面龙纹盘绕,象征军国重器,非私造可比。
苏晏清接过工匠递来的铜锤,轻轻一落,不重,却稳。
第一块正式制式的军粮砖,在众人注视下脱模而出,纹路清晰,质地坚实,散发着淡淡的豆香与稻香。
远处江面,陈校尉所率的运粮船队已整装待发。
旗舰鸣笛三声,低沉而庄严,仿佛是对这场变革的回应。
船帆渐次升起,如一片片铁翼,驶向北境的风沙与战火。
苏晏清望着那远去的船影,唇角微扬,低语如风:“你堵我的灶,我便烧了你赖以为继的旧路。”
风过耳畔,吹散了最后一缕烟火气。
但她知道,真正的风暴,才刚刚开始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