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嘡嘡!”
早饭当口,急促的钟声在场坊响起,间隔不久又是两声。
诸坊区管事闻声而动,纷纷赶往北区,东家爱开会,想起一出就敲钟聚众,大伙都习惯了。
闲人裘花也来凑热闹,断他双臂的小娘们投诚,让他产生巨大的危机感,此女技击之术太厉害,而且模样俏丽,严重威胁到他将来在少爷身边的地位。
看到东家从茅屋那边过来,候在铁匠工棚下的大小管事纷纷作礼,乱哄哄人头攒动。
张昊压压手,众人三三两两拉条凳坐下。
“这位是崔管事,本地人,以后坊区安全事宜归她管。”
女管事是昨天来的,不少人已经知晓,大伙为银子聚在一起,男尊女卑这些没人在乎,又是闹嚷嚷起身见礼。
幺娘抱拳团圈一揖,一句话也没说。
张昊坐下来笑道:“老高夜观天象,说要下雪,也不知道准不准。”
众人都笑。
东家搜罗不少荡地灶户和渔民,男人去码头照看船只,妇人孩子在伙房做事,老迈者清理路上牲畜粪便,高老头会看天,被东家当成了宝。
“棉衣采买齐全还要等些时日,大伙领了冬衣,估计能走一大半,趁着人手足够,月底宿舍必须全部封顶。
匠作们明年若是还愿意来,让他们带上纳银代役的文书,我报销一半,若是帮忙招来匠作,按人头给赏。”
在座的营造管事闻言喜不自禁,交头接耳,棚下登时嗡嗡成一片。
这些管事的最怕匠作一去不还,搞工程营造,民夫好找,匠作不行,匠户捏在官府手里,好在朝廷允许匠户纳银代役,东家愿意报销一半代役银,匠作们明年铁定回来。
“还有一事转告下去,皂坊招收女工,月银不输本地织工,吃穿住行、请郎中瞧病,作坊全包,好了,坊队头目留下,其余吃饭上工。”
江南纺织业发达,女工很多,有伤风化方面不用担心,但制皂需要大量人力,而且他搞的是超级工厂,本地人不够用,雇工是个大难题,不得不提前着手。
“舟船器械操演高游击已经允准,这得感谢白大哥,明日就开练,开春还要出海集训。
怕死的趁早滚蛋,护坊队以后由崔主事来管,排班轮休之类屁事,往后不要再来烦我。
汪琦、施开秀,往后你们在胖虎手下做事,码头来料造册是关键,停工前要做好盘点。”
在座的都是武夫,张昊不会给他们客气,话落转身走了。
幺娘娘没走,一众卫所旗官和坊丁头目自然不会走,都等着这位任管事发话。
俗云:端谁碗,受谁管,白景时没这个顾虑,出来工棚,瞅一眼灰沉沉的天空,大步来到张昊茅屋外,敲门进屋落座,撸着卷曲的胡须说:
“咱们闹得阵仗已经不小了,都盯着呢,浩然,海禁不是儿戏,高游击绝不会背锅,三思啊。”
张昊放下老管家从京师给他寄来的《工部厂库须知》,斜倚藤椅,望着门外随风飘飞的枯叶,郁闷道:
“你以为我不想闷声发大财,可惜咱离出海口太近了,不大动干戈,闹出动静,来年季风劲吹,倭狗必来打食。
刘家港高游击那边不管他,关键要与崇明守御所搞好关系,此事我来想办法,不信崇明军民愿意忍受贼寇祸害!
订购的沙船不日就到,坊丁得去崇明训练,摸清那边的地理再说其余,白大哥,操练的事你可得帮我盯着点儿。”
白景时皱着眉头缓缓颔首,对方目的很明确,大张旗鼓是为了震慑宵小,就算倭狗想要冒险抢一把,也要掂量一下自己的分量。
所以坊丁必须去崇明操练,这个散乱破碎的沙洲位置特殊,三面环江,一面濒海,是控扼长江的战略冲要,守护江南的一大门户。
崇明自打国初便饱受倭患,洪武20年,朝廷在此设立崇明守御千户所,永乐14年,千户被倭寇杀害,县城军民死伤惨重。
嘉靖年间更别提,倭狗以及汉奸攻陷县城,直接盘踞诸沙岛,浙江总兵汤克宽渡海登岛讨贼,大前年才把倭狗彻底赶走。
倭患稍息,海贼又起,诸沙岛至今仍有沙贼活动,岑港倭寇大溃,难保不会流窜至此藏匿,若不尽早清剿,来年必然酿成大祸。
“你既然拿定主意,我就不啰嗦了。”
告辞出来,老白摸摸肥厚的大肚皮,伸手从属下撒袋里抽出没上弦的硬弓,握住两端较力,还好,这张百二十斤的上弓,被他一折就弯。
幺娘没对那些旗官指手画脚,而是单独留下诸坊区十来个正副队长,规矩方圆定下,过来找张昊,进屋说道:
“我回城一趟,合约晚上再签。”
张昊动了动唇,在心里斟酌着措辞,见她转身就走,冲她背影说道:
“老白派人去卫署问过,岑港大胜是面子话,官兵没占到便宜,倭寇自焚舟山老巢,扬帆溜之乎也,姐姐,咱们作坊树大招风,我全指望你了。”
小兔崽子叫得太亲热,幺娘感觉怪怪的,心说我跟一个熊孩子计较什么,头也不回走了。
候在王小旗屋里的裘花见幺娘牵马离开,吊着膀子钻进隔壁,顺脚掩上半扇房门,贼眉鼠眼瞄一眼外面,凑到桌边低声道:
“少爷,兵权交给外人,又是妇道人家,这是大忌啊!”
他一心想抱大腿,诸事上心,小官人招降敌军大将,喊个姐姐、说两句撑场子的话,他能理解,印把子也拱手让出,太随意了吧?
张昊笑道:“裘大哥有心了,她眼下只是试用,而且护坊队是以卫所名义组建,调动指挥权在几个小旗手里,他们可不是摆设。”
裘花若有所思入座,琢磨片刻说:
“少爷心里有数就行,田管账派人张贴的雇工文书我看了,这一招有些费银子,还不大灵光,我倒是能弄来便宜听话的女工。”
“哦?说说看。”
张昊大感兴趣。
“咳。”
裘花起身用脚钩拉椅子,凑到张昊身边坐下,挑眉献策:
“雇不如买,买不如拐,少爷可懂?”
“裘大哥,你还兼职干这行?咱皂坊用人可不少,动辄上千,我怕你手下兄弟累死也不顶事啊。”
张昊肚子里大骂这个黑心烂肝的畜生,大明有人市,除了寻常的和买和卖,另有地下贩人产业,拍花子勾当尽人皆知。
“不用我动手,这事自有行家去做,不瞒少爷,江浙贩人的窝船不下二百条,牙人牙婆尽有,不过风声闹大不美,少爷若是信得过,我这就派人去苏州联系同行相助,此事不难!”
裘花两眼灼灼放光,小官人出手阔绰,断不会亏待他,低头瞅瞅缠着柳树夹板的断臂,恼恨不已,这是一笔功利双收的大买卖,无法亲自出马,诚为憾也。
张昊端起泻火凉血的大黄茶喝一口,压住惊怒和火气,沉吟道:
“裘大哥威武,竟有这等好门路,不过我尚有许多不解之处要请教。”
“不敢当、不敢当,少爷你太见外了。”
裘花精神焕发,心说少爷你这回可算是挠到俺痒处了,五行八作、上下九门的勾当,就没有俺不懂的,事涉专业机密,他严肃道:
“少爷你只管问,属下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秋风生黄浦,落叶满华亭。
幺娘在南坊区马厩换乘一匹劣马,她没打算回县城,半路拐去了镇上。
曲家广梁大门里,几个挺胸凸肚的下人见她过来,有人疾步去通报,有人殷勤牵马执镫,还有人陪笑迎上去见礼。
“二公子适才让小的们备轿,正打算进城呢,不想小姐这就来了。”
“带我去见二叔。”
幺娘跳下马,放下掖在腰里的裙裾,穿过门楼,径直往后面去。
寒风掠过内院树杈,呜呜作响,书斋暖阁里温煦如春。
曲家二老爷曲志敬手捏话本,枯坐在垫着鹿皮的圈椅里,旁边地毯上,跪着一个肥头大耳的半大小子,毛茸茸的小叭狗被他摆弄得生无可恋。
“君宝,那是你妹妹的宝贝,莫要摔他。”
曲志敬听到哈巴狗唧咛惨叫,抬眸看着恍若未闻的傻儿子,摇摇头,闭目靠在圈椅里叹气。
丫环进来小声说:“老爷,前面来人,说是幺娘求见。”
曲志敬皱眉颔首。
幺娘穿庭拐去西侧过道,就听见曲连举在后面一叠声的叫她。
“三妹,不是要你暂避些时日,等我消息吗?既然来了,为何不知会我一声?”
曲家二公子快步追上来,语带责备,一脸的关心。
“等?等到你们对薄公堂?等到衙门去我家拿人?等到我娘去求你?”
幺娘话中夹枪夹棒,毫不客气,冷着脸转身就走,她恨自己鲁莽,恼这厮给她下套。
“哎,别走,你听我说啊!”
曲连举追上去伸手就拉,眼见马鞭抽来,吓得急忙缩手。
幺娘眸中带火,死死的盯住他眼睛。
曲连举跺脚委屈道:
“三妹,你想哪儿去了?我是真的关心你啊,岂会让此事牵连你的家人?
你放心,我爹说了,随便一个聚众作乱的帽子,就能让姓张的吃不了兜着走!
松江文坛沉寂许久,明日在灌园举办诗会,也有女眷,我带你去散散心如何?”
“少给我来这套,别以为糊弄住我娘,我就得乖乖嫁给你!再给你说一遍:我是给曲二叔帮忙,你莫要会错了意!”
过道门扇砰的一声暴响,幺娘一鞭子抽在门上,转身进了过道。
曲连举被响声惊得抖了一下,斜一眼脱漆凹陷的鞭痕,盯着幺娘背影咬牙切齿。
“不识抬举的贱婢!”
他烦躁不堪的扯开袍领,恶狠狠瞪走闻声跑来的下人,甩袖返回前厅,气冲冲出了大门。
在茶房取暖的两个亲随伴当看见,赶忙跟上。
飘香阁在镇子南头,离曲家大宅不太远,堂上吃酒听曲的客人见曲家二公子进来,纷纷起身见礼,上前趋奉者不乏其人。
曲连举火气正旺,挥手赶走一群苍蝇,噔噔噔上了二楼。
跟班来旺示意来福去楼上伺候二少爷,酒楼伙计挑起过道似锦的繁花兼丝布帘,来旺抖抖袍袖,迈步进来头间房里坐下。
大堂上几个戴毡帽、背褡裢,牙人打扮的随后进屋,一个二个醉醺醺撅屁股打拱作礼,口中尊呼来旺管家老爷。
来旺大喇喇坐着,撸袖子捏笔,左手一伸,接过收益账目翻看,突然瞪眼怒视过去。
交账的一个牙人慌忙解释,来旺日日妈妈大骂,就跟教训龟孙子似的。
东乡是布棉交易大镇,面前这些贼厮鸟,还有外面饮酒耍子的闲汉,都要仰仗曲家吃饭。
乡民或客商携带布花来市交易,这些家伙就冒充牙人欺行霸市,低价购入囤积。
更有甚者,做那起早摸黑的无本买卖,专门候在商民往来的路上劫掠。
没有大老爷护着,不知道会有多少人被捉去砍头充军,他才不会跟这些贼厮鸟客气。
可惜大老爷去年一病不起,二老爷致仕还乡,有损乡誉的事往后做不得了,又赶上生意淡季,进账日少,他这个百客堂二管家难免肝火炽盛。
酒楼掌柜亲自给少东家端来几盘精致小菜,把田庄自酿的透瓶香荷花酒温上,弯腰退下。
曲连举三杯酒下肚,哈口长气,这才稍觉舒坦,喝叫伴当来福把窗子打开透气。
半壶酒顷刻灌进愁肠,曲二公子醉意上头,眼前来回都是幺娘的影子。
俏脸娥眉,鼓胀的胸脯,纤细的小腰,凸凹有致的身段,尤其那种与闺阁弱质迥异的神韵,最让他兴奋着迷,奈何记忆里全是冷眼冷目,柔情旖旎无处觅,真真可恼也!
来旺拿着账本上来,见二少爷正抱着酒壶猛灌,账本塞怀里,拿眼神与来福交流,两兄弟都明白,少爷自打去趟皂坊工地,心里一直窝着火。
“少爷,莫要贪杯,晚上去二老爷那边问安,怕是瞒不过去。”
来旺近前劝慰。
“贱婢!”
曲连举气喘如牛,大着舌头叫骂:
“该死的张家小狗,老子一把火烧了他的作坊!这事今晚就给我办!”
来旺大急,甩下巴让来福去查看隔壁酒阁是什么客人,张家来东乡建作坊,带契镇上生意火爆,少爷这话万一被人听去可不妙。
“小的知道少爷心里不痛快,喝酒也不抵什么用啊。”
“再拿壶酒来,让老家伙骂去,我不怕他,我要让这个小王八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是是,弄死这个小王八蛋,少爷,你慢点喝。”
来旺随声附和,少爷向来斯文,也是气急了才这样,有二老爷在,并不敢胡来。
“几个熟客,不打紧。”
来福左右查看一番返回,给少爷倒上茶,进言道:
“少爷,我倒是有个法子能治住张家。”
“什么办法?说!”
曲连举探手抓住跟班长随的袖子,来福弯腰低声道:
“少爷见着河里的水车没有,我听来镇上吃酒的匠户说,工坊全靠这······”
“老子烧了它!”
曲连举豪气干云,拍桌子大叫。
来旺吓得要死,怒视弟弟,恨不得一脚踹死他,二老爷想让少爷继嗣,致仕回乡后管束严苛,大伙板子挨的还少吗!
来福也意识到自己冒失了,惊慌道:
“少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张家雇了几百丁壮,还有官兵,不能乱来啊。”
说着急急凑到曲连举耳边嘀咕:
“二少爷难道忘了,大老爷当年是如何收拾杜员外的?”
曲连举眼睛嘴巴猛地睁大张开,喜上眉梢,一把抓住来福衣襟叫道:
“马上就给我动手,这事交给你了,不行,我亲自去!”
他按着酒桌摇摇晃晃站起来,推开搀扶的两个伴当,扯开袍领,敞怀大叫:
“我要让这个小王八蛋跪着求老子,看老子鸟不鸟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