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鸣唤破枕边梦,晨曦拂晓门户开。
农具铺掌柜老吴顶着一双人乌眼袋,拿个鸡毛掸子站在铺子门口,与早起给酒楼送菜的老倪呱啦,听到伙计刘黑娃叫少爷,忙回铺去后门见礼。
“少爷早。”
“嗯,我打算在京城盘个铺子,你去会馆找老莫,进些苏杭特产······”
张昊光着膀子一身汗,身子长得又长又细,锻炼后的气息尚未喘匀,小胸脯起起伏伏,肋条根根清晰,站在那儿跟个麻杆似的。
“你跟船进京,暂时不要带老婆孩子,等京师安顿下来再说。”
“京、京城!?少爷,我······”
老吴抓耳挠腮,感觉脑子有点反应不过来。
“天子脚下,首善之地,不想见识一下?瞅你那没出息的样子,老管家也去!”
张昊一脸不耐烦,又对刘黑娃说:
“跟老吴这么久,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从今日起,农具铺交给你。”
言罢不接受任何意见和讨论,拍屁股走了。
昨晚他盘算过,科举是重中之重,南北两京要提前排兵布阵。
话说他睁眼看大明时候,就是在帝都,可惜二环大园子没住几天,父亲被撸掉御史帽子,下放地方了。
他对自己的死因所知不多,嗯、那个原装正品张昊,奶奶从不提此事,也不和父亲一起住,宁愿带他来江阴,一家三代关系尴尬如斯。
青钿是奶奶在北地买的小丫头,多少知道些内情,被他“主暴不谏非忠、主过不言非义”一通忽悠,道出一些张家的陈谷子烂芝麻。
大概也许,在一出家庭狗血伦理宅斗中,他被后娘下了虎狼之药,一命呜呼,父亲凄惶离京,也与此事有些干系。
不过这都是过去时了,既然身处一个金榜题名方为好男儿的时代,他誓要金榜悬名姓,摘得一枝春!
洗漱一番去后园吃早饭,张昊给奶奶表决心、立志气。
说自己早晚要去京师会试,事先盘个铺子,赶考也有个落脚处,不为挣钱,只为争气,我老张家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
还有,老管家大儿在京城,有些年没见着大孙子了,不如让管家进京,帮着看顾下就行,不如意随时回来,让别人去难免人生地不熟。
老太太是相信孙子的,打小就是神童,亲邻友朋,哪个不羡慕惊叹张家的麒麟儿,可恨毒妇作祟,幸亏祖宗保佑,乖孙懂事不说,更可喜的是知道读书上进,苍天有眼呐。
张昊见奶奶答应,开心不已,借贷事发的唯二隐患总算去其一,剩下一个心机女春晓,不足为虑也,蹦起来抱着老太太脸蛋啵了一口。
“奶奶,你真是我的亲奶奶呀!”
“皮猴子,合着我要是不依你,就不是亲的?别闹了,奶奶这把老骨头经不起几折腾,给我坐下老实吃饭。”
老太太拧他耳朵嗔怪,旁边的丫环捂嘴偷笑。
奶奶出马一个顶俩,老管家不等张昊找他,便过来小院要看货。
张昊把杂物房打开,给他算一番本利细账。
“老叔且放心,制皂不难,这是日用必须,但凡讲究一些的人家,就离不开它,只要名头打出去,咱家再不缺银子使唤。”
屋里这些不起眼的货物,竟然价值两千多两银子,管家老姚吃惊无语。
这孩子年前年后弄得宅第乌烟瘴气,原以为是糟贱银子,不料利润如此可观,再看外面堆的石碱骨头油脚料,都是宝啊!
老姚脸色严肃起来,开始琢磨陆路北上的危险性、走运河可以搭谁家的标船、带上哪些伙计比较可靠等等,话匣子打开,没完没了。
张昊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趁着老管家歇气,赶紧说:
“叔,你看着安排就行,我还得读书呢。”
老姚一口应承,他是张昊爷爷的小厮,主奴有别,最欣慰的就是张昊叫他叔,这孩子是调皮,可他知道谁才是自己人。
姚管家临走那天,张昊亲自送行。
老吴老婆怀里抱着断奶的小囡,身边带着大小五个孩子,泪眼巴巴的瞅着男人上船。
老管家把张昊拉到一边,不厌其烦的交代家务、田务、坊务。
张昊知道他想说啥。
老管家大儿在京师成家立业,两个女儿也嫁在北地,带着老婆和小儿子,跟着奶奶来了江阴。
小儿子姚老四从小被宠坏,十五岁就做了爹,成家后依旧不务正业,嗜好赌博。
后来妻家陪嫁的铺子也赌钱输掉,老管家气急攻心,小中风摔了一跤,躺倒不起。
奶奶让人把姚老四捉来,打个半死,此后,姚老四再没来过张家,年节也不露头。
“叔,四哥犯了奶奶忌讳,来家里做事肯定不行,等皂坊建好,少不得要帮衬他,我从小把他当兄长看待,老叔不用担心。”
“少爷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哎~。”
管家上船,帆片升起,船只缓缓滑向江心。
老吴家的娃娃们不知愁滋味,追逐嬉闹,往水里扔石头,妇人望着渐远的船只抹泪。
张昊劝慰说:“吴嫂,吴掌柜不在,不如把地租出去,来我家做事,这边人多,也能帮你照看孩子。”
“哎呀!那敢情好,小妇这里多谢少东家!”吴嫂闻言不见了眼泪,没口子道谢。
男人是去京师挣大钱,她没啥舍不得,满大街谁不知道,在张家做事管吃管住还有银子拿,娘哎,这下赚大发了!
小院杂物房的胰子清空,还剩下不少油脚料,张昊把缺少的物料清单列出来,交给车夫老向儿子,让他先把田庄赶制的木模拉来。
金盏见制皂大业再次走起,吓得一大早去前院等着,跳上老向儿子的大车去田庄躲灾。
等张昊找人时候,四个丫环只剩仨,问门房老秦才知道,堪称中流砥柱的大将金盏跑了。
干脆放弃女将,让两个长随打下手,头回生二回熟,几天的时间,又一批胰子新鲜出炉。
院子清理干净,让人把姚老四两口子叫来。
“嫂子,你家铺子是老字号,售卖不用我多说,集市上只管雇人吆喝,买一送二,限时限量优惠七天,年底前我只给你一家发货。”
花厅上,张昊交代完小妇人,又望向从小带他捉鱼逮虾、偷鸡摸狗的姚老四,寒着小脸道:
“四哥,自家人不说见外话,我是看在你把老叔、老婶接回去奉养的份上,才帮你一把,若恶习不改,欺负嫂子,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当初是我猪油蒙心,老主母打得好,我也没脸来府上,往后要是再赌,就让我不得好死!”
姚老四咕咚跪下,举手发誓,泪花花直冒,一副痛心悔过的样子。
姚娘子也红了眼圈,坐在那里抹泪。
张昊让到一边,不去受他大礼,胰子物美价廉,名气打响后,不愁销路,头波利润让出去,这货混个富家翁不难,怕就怕狗改不了吃屎,自己一番好心,反促生恶果。
“听打行裘花说,戒赌得砍手,否则还会旧病复发,其实不用恁麻烦,县衙大牢宽敞滴很,到时候自有人拾掇你,勿谓言之不预也。”
他让小赫帮姚老四两口子搬货,带上胖虎出城下乡。
张家庄早年间是鸟兽居所,张昊看上此地水力资源,让管家买了下来,开荒拓土,改水修渠,起初的小庄院,渐渐变成了大村落。
被倭狗荼毒的心痛过往不须提,现如今,庄上老少加起来三百多人,半数都在作坊上工,没错,他张昊是一位送996福报的大明良心企业家。
主仆二人赶到庄上时候,正是歇晌的当儿。
庄头老廖偃卧藤榻里摇扇纳凉,劝说骑在李子树上的孙女下来。
小女孩不搭理他,在繁叶间来回寻觅,泛红易摘的都进了她肚子,其余都是酸涩绿果,也不知何时才会熟。
“无病——那边有几个红了,你往上爬高些就看见了,给我留一个哈。”
张昊仰脸给树上的小丫头指点,摘了草帽丢凳上,端起茶碗又放下,太烫了。
桌上有三个茶碗,其中两碗触之烫手,肯定是给他和胖虎备的,估计自己进庄师父就知道了。
师父面前只有半碗茶,不烫,他渴坏了,端起来咣咣咣灌进肚子。
“师父,你这感应到底能管多远?”
“不一定,感应感应,有感而应,你心里不念叨我便没用,至于咋练,你就算问一百遍,我还是那句话——”
老廖起身去拿痒痒挠,探探后背说:
“进阳火至于六阳纯全,运阴符至于六阴纯全,阳中有阴,阴中有阳,阴阳一气。
这和老万打铁有点像,心思沉进去,工夫到了自然就有,强求不来。”
天太热了,小院里一丝儿风都没有,张昊脱了汗褂,接过胖虎从堂屋取来的蒲扇猛摇。
师父最神奇之处就是感应功夫,其实后世有这方面记载,形意门尚云祥练出来过。
据说尚云祥睡觉不怕干扰,可谁要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一下子便挺身醒过来。
这种有感而应的保命功夫,不是哪个门派独有,只要练到形神俱泯境界,一定会出现。
太极拳经曰:挨着何处何处击,我也不知玄又玄,说的就是这种近身自动感知打击效应。
师父给他说过,出功的内景很有意思,晚上打完拳躺下休息,闭上眼,一下子就入了化境。
内视通体发光,只有一副亮晶晶的骨架,这其实是丹道学所谓的内景。
师父吓一跳,静心缓气,脑子里又是发光打闪,吓得不敢再练拳,只好去找师爷请教,得知是成就了才算放心。
按照师父说法,后来忙于生计,这种机遇再也不曾有。
青钿提着食盒进院,老管家临走前交代了一摊子事儿,这些天她一早就下乡,忙着清点账目。
小丫头无病手脚并用下树,从口袋里掏个李子,笑嘻嘻塞给张昊,看到食盒屉盘里还是中午那几样菜,登时大失所望,还以为有鸡腿呢。
张昊去井边打水洗李子,瞥见院门外太阳地里有一道人影,大叫:“天天给我玩躲猫猫是吧?我看你能躲到几时!”
金盏硬着头皮进院,鹅黄衫子水绿裙,头上插的野花都蔫了,扑闪着眼睛装傻充愣。
“少爷怎么来了?下午还说去看我娘呢,天太热,怕她又犯头晕。”
张昊火气上来,“回去就别回来,我用不起你这个大小姐!”
金盏愣在原地,泪珠忽地滚落,捂脸跑了出去。
“额······”
张昊左顾右盼,有些尴尬,心说死丫头不会抽风跳河吧?
“青钿快去看看,不就说她一句么。”
胖虎端着大海碗进院,呼呼哧哧往嘴里扒拉饭菜,呜呜说:
“金盏咋哭啦?也不看路,差点把我碗撞掉。”
张昊咬口李子,酸得他呲牙咧嘴,入座拿起筷子,只觉肚腹鼓胀,一点胃口也没,见胖虎吃的喷香,越发来气。
“吃完饭把护院都叫去干活,师父的话,干活也是练功,行走坐卧不离这个,皂棚搭在铁坊下游好了,免得熏人。”
老廖笑道:“这话我没说过,大道理你比我懂的多,我习武时候啥也不懂,师父咋说就咋做,如今想来,练武和读书一样,就怕心不静。”
张昊翻了个白眼,他岂止心不静,简直就是心忧、心烦、心慌、心累,何以静心?唯有银子啊。
“师父,胰子眼下是小打小闹,过些日子可不好说,到时候咱天天都是好日子。”
“能顿顿吃鸡腿不?”躺在藤榻上啃果子的无病问他。
“豚腿也吃得起!”(豚即猪,避讳皇帝朱姓)
张昊搬凳子挪到摇椅旁边,啃着酸李子,给师父掰扯自己的赚钱大计。
他把芙蓉皂交给姚老四搞促销,还要建皂坊增产,图得是广而告之,提升产品知名度。
人都有从众心理,只要下足本钱撒饵,就不怕老莫那边是否会咬钩,反正还有别的鱼儿闻香而来。
另外,提高安防很重要,在商言商,越高端的商战,过程越朴实无华,辛苦一场,不能毁于大意。
老廖听了徒弟叮嘱,笑着点点头。
老管家给他说过,眼前这孩子爱折腾,一刻都闲不住,要他多加劝导,他心里没甚么触动。
毕竟家大业大,有能力折腾,而且是做正经营生,即便失败赔钱,也能学到经验,比只会奢侈挥霍强百倍。
老太太由着孙子操持家业,大概也是存着这个心思,自己只管做好份内事就对了。
他是湖广人,比老管家小几岁,年轻时候跑过船,贩过私盐,漂泊大半辈子,无片瓦遮身。
小孙女也是捡的,他来江阴一开始是奔着宝甲,后来得知这孩子家世,动了投靠念头。
正所谓:习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习武人去处,无外乎从军或投靠权贵。
他拿定主意留在张家,主要是看中了这孩子的年纪,小娃娃易结情谊。
“咱庄人丁多是外来户,除了送货买货的,平时没啥闲人跑来串门,加上闹倭寇,大伙吃过亏,夜里巡值没人偷懒,不过庄子离杨舍守御所太远,要是多养几匹马就好了。”
“牲口的事儿我给奎叔说过,他会让人送来,河口、路口也得建值房,先用草棚子凑合,等农闲开窑再重建。”
师徒二人东拉西扯,张昊肚子里的郁气慢慢消散,顺便干掉一碗杂粮饭。
老廖给睡着的小丫头打着扇子,问道:“图形画好没?”
张昊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忍不住捏捏自己喉咙软骨,还有些不舒服,不过已经不耽误吃饭了。
他倒不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而是家事国事天下事关心,把报私仇这件事自动排后了。
“胰子生意要紧,且让他们逍遥几日。”
老廖觉得贼人不除,自己这个做师父的未免太失职。
“小杨会来事,让他跑一趟,应该能查清贼人身份。”
“老管家临走前交代我,不是强龙不过江,那些人不像寻常贼子,想要抓住他们,得有万全之策,以免打蛇不成,反遭蛇咬。”
张昊见师父皱眉沉思,按捺住想要分说的念头,他怕自己的“孩子”人设崩塌。
去年求师榜事件闹得很大,几经波折,其中一次翻车危机就是师父引起。
一个籍籍无名的老头,连霸四天擂台,还把一个放暗器的家伙打成重伤,之后无人敢上台挑战。
预计半个月的比试眨眼告终,远道而来的纳税商贩大哗,群情汹汹,他当时恨不得一头撞豆腐上去休。
父亲长臂管辖,逼他把链甲花红换成银子,欠下一屁股债,却一无所获,岂能就此收场!
他备下几个方案,先让老管家找师父面谈,希望对方配合演戏,此番交涉还算顺利,
其实求师榜等同明文契约,人家按规矩胜出,无人挑战,那就是他师父,一家人嘛。
随即推出器械、男女、马步等诸般竞技,江湖豪客,商人百姓等拍手称快,张家作坊生产的农具、糕点,也打响了名头。
最后的龙争虎斗,师父认输,头名花红被一个迟来的棍术高手夺走,这依旧是内幕交易。
他让老管家出面,建议师父认输,借口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为了虚名和花红,成为众矢之的不好。
其实他另有小心思,想试探一下这位师父的品性,而且让出名和利,还能收割一波武林大侠们的好感。
正是这次竞武会的举办,师父才会让他画出绑票贼子的相貌,打算派小杨去找那些武林名宿,以及漕河码头的帮会头目求证。
毕竟在东南武林之中,他张衙内如今也算小有名气,那些江湖大佬倘若给他几分薄面,或许可以查出贼人行踪。
说到底,江湖是人情世故,不是打打杀杀,尤其是师父这种老江湖,想利用现成的人情世故网去解决问题,这并没有错。
不过他觉得这么做不靠谱,因为那几个贼人同样知道他张衙内的名气,却毫无顾忌的下手了,太不合常理。
而且贼人看上去很蠢,留下的蛛丝马迹不要太多,比如:槊枪、黑马、盗墓、长相等。
槊分马步杂三类,其中马槊属于极品军械,自古就是出身高贵世家的象征,随着世家门阀时代消亡,这种兵器今已没落,擅使者寥寥。
马匹属于朝廷严控的军资,大明南船北马,那匹大黑马也是个显眼包。
贼人绑票期间,兼职盗掘青铜冥器,这些冥器流向,只能是地下铸币作坊,懂的都懂,私铸铜钱走私海外的利润极大。
此类疑点还不算啥,贼人竟敢光天化日闯入书院,绑架知府公子,且无惧暴露面目。
这哪里是寻常江湖人作派,分明是百无禁忌的反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