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州城外的官道上,又一队镖车被劫的消息传来时,孙通正对着账册上密密麻麻的“损失”二字发愁。青瓷茶杯里的雨前龙井凉透了,他却浑然不觉,指节因攥得太紧而泛白。
通泰商行的车马运输生意,是他祖父创下的基业,也是整个商行的命脉。可如今,北境战火波及南下商路,南边的义军又常在山林设伏,连袁州周边的盗匪都敢明目张胆地劫掠——上个月丢了三车蜀锦,上上周被抢了五船海盐,昨天刚出发的药材商队,连人带车消失在黑风口,只留下几摊暗红的血迹。
“掌柜的,李镖头求见,说是…说是要辞行。”小厮的声音带着怯意。
孙通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疲惫的怒火:“让他滚!”话刚出口,又硬生生压下去,“让他进来。”
李镖头是袁州地面上有名的硬手,一手“铁线拳”练得扎实,可此刻进来时,脸上满是愧色:“孙掌柜,不是弟兄们怕死,是…是实在顶不住。黑风口那伙贼人,手里有弩箭,还有人会‘穿云纵’的轻功,咱们这点本事,就是去送菜。”他从怀里掏出个染血的钱袋,“这是弟兄们攒的卖命钱,赔给商行…往后,恕李某无能,不敢再领这份工钱。”
孙通看着那袋沉甸甸的银子,忽然觉得一阵无力。他挥挥手让李镖头走,独自坐在空荡荡的书房里,第一次对祖辈传下的“运输为本”产生了动摇——这条路,怕是真的走不通了。
窗外的梧桐叶被风吹得簌簌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困局。就在这时,门房来报:“掌柜的,叶先生来了。”
一、破局之论:从“行商”到“坐贾”
叶飞羽走进书房时,一眼就看到了孙通眉宇间的郁色,以及桌上摊开的账册。他随手拿起一本,指尖划过“黑风口劫掠”“损失药材三百斤”的字样,淡淡道:“孙兄,与其在刀尖上讨生活,不如换个活法。”
孙通苦笑一声:“叶兄说笑了。通泰商行除了车马运输,还能做什么?袁州城里的行当,米粮有张大户把持,绸缎有王记垄断,连开茶馆都得看醉月轩的脸色。”他顿了顿,声音低了几分,“我不是没想过开作坊,可工匠好找,门路难寻,利润更是薄得像纸。”
“那是因为你想的,都是别人能做的。”叶飞羽走到书案前,推开堆积的账册,提起笔蘸了蘸墨,“要做,就做别人做不了的。”
孙通眼睛一亮,往前凑了凑:“叶兄有主意?”
“先问孙兄一个问题,”叶飞羽没有直接回答,反而话锋一转,“你可知,为何北方的烈酒比南方的浊酒贵三成?”
“自然是因为烈酒香醇,不易酸败。”孙通答道,他常年和各地商客打交道,对酒水行情熟稔,“可北方的法子传不过来,据说酿酒的器具就很是讲究,寻常工匠仿不来。”
叶飞羽笑了笑,笔锋在白纸上落下,很快勾勒出一个奇特的器具:底层是个圆肚陶缸,缸口架着个铜制的葫芦状容器,容器顶端连着一根弯曲的铜管,管尾对着一个盛满冷水的陶盆。
“这东西,名叫‘蒸馏器’。”他指着底层的陶缸,“此处盛发酵好的酒醅,以柴火加热,酒气会顺着这‘甑锅’往上走。”指尖移到铜葫芦顶端,“这里叫‘天锅’,需不断添冷水,让酒气遇冷成露,顺着铜管流进陶盆——流出来的,便是清冽如泉的烈酒。”
孙通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他虽不懂酿酒的门道,却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关键:“你的意思是…用这东西,能把咱们南方的浊酒,变成北方那样的烈酒?”
“不止。”叶飞羽加重了语气,“寻常浊酒度数不过十度,易酸败,运到千里外就成了醋。但这蒸馏出的酒,度数能到五十度以上,清澈如水,封口后能存三年不坏。豪客饮酒要的是劲道,行军打仗要的是耐存,文人雅集要的是清醇——这酒,能满足所有人。”
他又在图纸旁写下几行字:“关键在‘天锅’的弧度,铜管的长度,还有火候的控制。火太急则酒烈而冲,火太慢则酒淡而寡。我已算好尺寸,寻个手艺好的铜匠、陶匠,严守秘密,三个月内定能试制成功。”
孙通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脑子里飞速盘算:袁州产糯米、高粱,酿酒的原料不缺;自家有现成的库房,改造成作坊不难;最难的是保密,可只要把工匠的家眷接到商行看管,再许以重利,未必不能成。
“这酒要是成了,定价能比北方烈酒低两成,还愁卖不出去?”他喃喃道,眼中渐渐燃起光亮,“而且…这酒能久存,正好能走海运,卖到东洋去!”
叶飞羽没有接话,笔锋一转,又在纸的另一侧画起来。这次是几个相连的池子,池边架着巨大的碾子,还有一张绷得极紧的细竹帘。
“孙兄再看这个。”他指着图纸,“袁州多竹,漫山遍野都是,可除了做竹器,还能做什么?”
“竹…竹纸?”孙通迟疑道,“可市面上的竹纸粗糙不堪,只能包东西,读书人不用的。”
“那是因为他们的法子笨。”叶飞羽的笔尖点在第一个池子上,“第一步,取嫩竹,截成段,泡在加了石灰和桐壳灰的池子里,沤上四十天,让竹纤维软化——寻常作坊只用石灰,至少要沤三个月,还去不净杂质。”
笔尖移到碾子上:“第二步,把沤好的竹料捞出,用这水力驱动的碾子反复碾压,直到成浆——人力捶打费时费力,浆粗而不均,这碾子碾出来的,细如棉絮。”
最后指向那张细竹帘:“第三步,用这特制的‘活动帘床’抄纸。帘床的竹丝比寻常细三倍,抄出来的纸厚薄均匀,再加入楮树汁,能让纸张坚韧耐折。最后贴在焙墙上烘干,一天能出三百张,是老法子的五倍。”
孙通越听越心惊,他拿起桌上的宣纸,又看看图纸上的流程,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用这法子造的竹纸,能比得上江南的皮纸?”
“不仅比得上,还要更好。”叶飞羽语气笃定,“江南皮纸用桑皮、楮皮,原料有限,价高;咱们用竹,取之不尽,成本能低一半。造出的纸色微黄,却细腻光滑,吸墨不洇,无论是写蝇头小楷还是画工笔山水,都不在话下。官府文牍、书院教材、坊间话本…哪一样离得开好纸?”
他放下笔,看着孙通震惊的神色,缓缓道:“这两样东西,有三个好处:一是原料在袁州就地可取,不用再走那些凶险的商路;二是工艺藏在作坊里,只要守住秘密,别人学不去;三是利润——烈酒的利是十倍,好纸的利是八倍,且能细水长流。”
孙通猛地站起身,胸口剧烈起伏。他走到窗边,望着城外连绵的竹林,又转头看向北方官道的方向,忽然放声大笑:“好!好一个另辟蹊径!叶兄这是要给我通泰商行换一条根啊!”
祖辈传下的运输业,就像长在流沙上的树,看着繁茂,根基却不稳;而这酒坊与纸坊,是要把根扎在袁州的土地里,扎在漫山的竹林里,扎在自家掌控的工艺里——这才是稳如泰山的基业!
二、落地之策:从图纸到基业
“叶兄,这酒坊和纸坊,何时能开工?”孙通的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急切,刚才的颓丧一扫而空,眼中闪烁着商人特有的精明与决断,“需要多少银钱?多少人手?我这就去备!”
叶飞羽拿起笔,在图纸旁写下几行字:“不急,先做三件事。”
“第一件,选址。”他指着第一行字,“酒坊要选在城西的桃花溪旁,那里水流稳定,且离官道远,僻静。关键是要有活水做冷凝用,还要靠近柴炭产地——蒸馏最耗柴火。纸坊要选在城南的竹林边,那里有天然的山涧,能引水沤竹、洗浆,还能驱动碾子。两处都要建高墙,墙里再挖三丈深的壕沟,只留一个门,进出都要搜身。”
孙通点头记下:“我明天就去看地,找最好的泥瓦匠,对外只说要建粮仓,绝不让人起疑。”
“第二件,招匠人。”叶飞羽写下第二行,“酒坊要找铜匠、陶匠、还有懂酿酒的老师傅——但要分开招,铜匠只做蒸馏器,陶匠只烧储酒缸,酿酒师傅只负责发酵,谁也不知道完整工艺。纸坊要找竹编匠(做帘床)、石匠(凿碾子)、还有抄纸的老匠人,同样各司其职,互不见面。”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所有匠人都要签‘死契’,家眷接到商行的庄子里住,每月给双倍工钱,但要是敢泄露出一个字…孙兄该知道怎么做。”
孙通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叶兄放心,我在袁州经营这么多年,有的是法子让人守口如瓶。”
“第三件,备料。”叶飞羽写下第三行,“酒坊要先收五千斤糯米、三千斤高粱,再找懂酒曲的师傅,按我给的方子制曲——这酒曲里要加当归、陈皮、桂枝,不仅能发酵,还能让酒带些药香,不易上头。纸坊要先砍三十亩的嫩竹,备好石灰、桐壳灰,再去山里找楮树汁和杨桃藤汁,这是让纸张坚韧的关键。”
他把写好的纸条递给孙通:“这是蒸馏器的尺寸、纸坊碾子的转速、酒曲的配方比例…你先让人试制小批量样品,出了成品,再定价格,铺销路。”
孙通接过纸条,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这张薄薄的纸,在他眼里却比黄金还重——上面写的不是字,是通泰商行的新生路,是能让他在乱世中站稳脚跟的根基。
“叶兄,”他忽然对着叶飞羽深深一揖,“这酒坊和纸坊,算你我兄弟合开的。你出法子,我出本钱和人手,利润咱们五五分成!”
叶飞羽扶起他,笑道:“孙兄不必如此。我要的不是银子,是将来能用得上通泰商行的渠道。这些工艺,就当是我入股了。”
孙通却坚持:“不,叶兄这是救我于水火。若是运输业垮了,通泰商行撑不过半年。这些产业,本该有你一半。”他看着叶飞羽,眼中满是真诚,“往后,叶兄要什么药材、矿石,或是想查什么消息,通泰商行的渠道,你尽管用!”
叶飞羽不再推辞,转而问道:“孙兄可知,这两样东西做出来,最大的好处是什么?”
孙通想了想:“利润高?不用走险路?”
“不止。”叶飞羽走到窗边,望着城外的方向,“乱世之中,最值钱的不是金银,是人心。酒坊能让周边农户种高粱、糯米,纸坊能让竹农有活干,你还能雇流民去作坊做工——他们有饭吃,有活干,自然会念你的好。”
他转过身,目光深邃:“等袁州一半的人都靠着这两个作坊吃饭,官府不敢动你,盗匪不敢惹你,就算是义军来了,也得掂量掂量——你手里握着的,就不只是生意,是半个袁州的人心。”
孙通浑身一震,猛地看向叶飞羽。他这才明白,叶兄教他的哪里是做生意,分明是教他如何在这乱世中,把“通泰商行”变成谁都不敢轻视的势力!运输业的损失,在这样的基业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我懂了!”孙通握紧拳头,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斗志,“叶兄放心,我这就去安排,三个月内,定让第一坛烧酒出窖,第一刀竹纸成张!”
他大步流星地走出书房,连带着整个通泰商行的气氛都变了——账房先生开始盘点银钱,管家忙着去寻匠人,采买管事拿着单子直奔乡下收粮。那些因商路被劫而惶惶不安的伙计们,看着掌柜的劲头,也渐渐安定下来。
叶飞羽独自留在书房,拿起桌上的蒸馏器图纸,轻轻笑了。
他要的从来不是一个酒坊或纸坊。他要的是一个支点——一个能将超越时代的技术转化为实实在在力量的支点。有了烧酒,就能结交江湖豪客、军中将领;有了好纸,就能打入文人士子、官府衙门的圈子。而孙通的通泰商行,就是能把这些“支点”变成“杠杆”的手。
窗外的风穿过梧桐叶,带来了远处竹林的清香。叶飞羽知道,当第一滴清冽的烧酒从铜管流出,当第一张细腻的竹纸从帘床上揭下时,袁州城的格局,就该变了。而他撬动这个时代的计划,又往前迈进了坚实的一步。
暗流涌动
孙通忙着建作坊的消息,很快传到了林湘玉的耳朵里。
“哦?通泰商行突然买下了桃花溪和南竹林的地,还收了大批粮食和竹子?”林湘玉坐在听竹苑的凉亭里,指尖捻着一枚黑子,“他想做什么?”
影七低声回道:“听说是要开粮仓和竹器坊,但招的匠人里有铜匠、陶匠,还特意找了几个会酿酒、抄纸的老师傅,不像是做竹器的样子。”
林湘玉看着棋盘上的局势,忽然笑了:“粮仓?竹器坊?孙通还没这么笨。看来,是叶先生给了他新路子。”
她想起那日在听竹苑,叶飞羽讲《石头记》时,随口说的一句“凡物皆有其用,只是世人未见罢了”,当时只当是随口之言,如今想来,怕是早有盘算。
“继续盯着。”林湘玉落下一枚黑子,“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新鲜东西。还有,查一下桃花溪和南竹林的地形,若是动工,派人画下图纸来。”
“是。”影七悄然退下。
林湘玉望着亭外摇曳的竹影,指尖轻轻敲击着棋盘。叶飞羽这个人,总能给她带来惊喜。历法、诗词、武艺…如今竟还懂商贾之道?他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没显露出来?
而此时的孙通,正站在桃花溪旁,看着工匠们打地基。夕阳的金辉洒在他脸上,映出久违的笑容。他仿佛已经看到,桃花溪旁的酒坊里,清冽的烧酒顺着铜管流淌,香气能飘出三里地;南竹林的纸坊里,一张张细腻的竹纸从帘床上揭下,被捆成整齐的纸卷,运往各地。
更远处,那些靠着作坊活命的农户、匠人、伙计,会指着通泰商行的招牌说:“多亏了孙掌柜,咱们才有饭吃。”
这才是乱世里最稳的生意——不是运输金银,而是运输希望。孙通深吸一口气,转身对管家道:“让铜匠连夜赶工,先把蒸馏器做出来!”
风吹过桃花溪,带来了泥土的腥气,也带来了新的生机。属于通泰商行的新生,属于叶飞羽的实业布局,都从这一刻,悄然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