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雪园中,万籁俱寂。萧景珩那首咏梅诗余韵未绝,其“散作乾坤万里春”的磅礴气象,已然将在场众人震慑当场。周老夫子的“叹服”之言,如同定音之锤,为这场限韵考校画上了胜负已分的句点。空气仿佛凝固,唯有枝头积雪偶尔簌簌落下,更添几分肃穆。
赵崇明脸色铁青,胸中郁气翻涌。他精心布置的棋局,非但未能困住对手,反而成了对方展露峥嵘的舞台。这萧景珩的诗才,简直深不见底!他目光阴鸷地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清客和面色复杂的博士,心中怒其不争,更对萧景珩生出前所未有的忌惮与杀机。然而,此刻众目睽睽,他身为丞相,绝不能失态,只得强压怒火,勉强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正要开口说些场面话,将这一页揭过。
不料,萧景珩却并未因众人的震撼和周老的叹服而流露出丝毫得意或就此罢休之意。他立于皑皑白雪之中,青衫磊落,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从面色灰败的孙、李博士,到眼神闪烁的赵党清客,再到捻须沉思、犹自沉浸在诗境中的周老夫子,最后,落在了强作镇定的赵崇明脸上。
他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弧度。既然你们以“文”为刀,步步紧逼,那便休怪我还以颜色,让你们见识见识中华上下五千年文化历史的厚重...
只见萧景珩向前微踏一步,朗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打破了园中的沉寂:“方才拙作,不过即景抒怀,承蒙周老与诸位不弃。然则,雪之气象,岂止于园中一隅?梅之精神,又何尝囿于方寸之间?景珩不才,近日偶有所得,另有一词,咏叹这北国风雪,天地苍茫,愿再抛砖引玉,请诸位方家斧正。”
此言一出,满园皆惊!
还要作?而且听这口气,竟是比方才那首意境已然极高的咏梅诗,格局更为宏大?这萧景珩,莫非真要在这梅雪园中,将他的才情发挥到极致,不留丝毫余地?
赵崇明瞳孔骤缩,心中警铃大作,隐隐感到一丝不妙。周老夫子则猛地抬起头,昏花的老眼中迸发出前所未有的精光,充满了期待与不可思议。
不等任何人反应,萧景珩已然负手昂首,目光仿佛穿透了园中的梅枝积雪,投向了广袤无垠的北国山河。他深吸一口凛冽的空气,声调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睥睨天下的豪情,诵出了一阕全新的词作:
“万里彤云,千山缟素,冻合星河。”
起笔便是泼墨般的巨幅画卷,彤云密布,群山覆雪,星河仿佛都被冻结,极写雪势之浩大、天地之严寒,气象之恢宏,瞬间将众人的思绪拉出了小小的梅园,置身于苍茫宇宙之间。
“玉龙飞舞,鳞甲散空衢。”
以“玉龙”喻雪,动态十足,那纷扬的雪花如同巨龙抖落的鳞甲,铺满了天地道路,想象奇崛,气势磅礴。
“须臾世界,琉璃妆就,俯仰琼瑶境界。”
雪停之后,世界如同被琉璃、琼瑶装饰,纯净无瑕,意境空灵圣洁,从动到静,转换自然。
萧景珩词锋一转,由景入情,由静入动,豪情迸发:
“骑鲸客,向沧溟笑傲,谁共婆娑?”
自比“骑鲸客”,遨游于冰雪沧溟,笑傲天地之间,一种孤独却豪迈的形象跃然纸上。“谁共婆娑”一问,既显孤高,又暗含寻觅同道之意。
“乾坤清绝,赏心休问价格。”
赞叹这冰雪世界的清冷高绝,认为此等美景带来的愉悦,是无法用世俗价值衡量的,格调超然。
“堪嗟。”
二字陡转,引入沉思。
“多少繁华,六朝旧事,总被风吹浪打。”
由眼前的永恒雪景,联想到人世间的短暂繁华,如六朝旧事般,终将被历史的风浪淘尽。意境深远,充满了历史沧桑感。
“惟此茫茫玉宇,与梅魂、千秋不磨。”
在慨叹之后,再次振起。唯有这茫茫冰雪世界,与梅花那高洁不屈的灵魂,才能跨越时空,永恒不灭。将雪与梅的精神提升到永恒的高度。
“拼沉醉,倚高楼横笛,唤醒姮娥。”
结尾更是奇崛浪漫,要在这极致的美景中尽情沉醉,倚楼吹笛,那清越的笛声,甚至要唤醒月宫中的嫦娥前来共赏!将豪情与浪漫推向极致,气魄惊人!
词毕,天地间一片死寂。
风雪似乎都为之停顿。园中众人,无论是学问渊博的周老夫子,还是刻板严谨的孙、李博士,抑或是赵崇明及其党羽,全都僵立原地,如同泥塑木雕。他们的脑中嗡嗡作响,被这首词中蕴含的磅礴力量、奇崛想象、深邃的历史感以及超然物外的浪漫情怀彻底击垮了心神。从“万里彤云”的浩瀚,到“骑鲸客”的孤傲,再到“六朝旧事”的沧桑,最后至“唤醒姮娥”的浪漫,层层递进,意境之开阔,气魄之雄浑,远超他们所能想象的诗词范畴!
周老夫子最先回过神来,他踉跄一步,对着萧景珩深深一揖,老泪纵横,声音颤抖:“这……这已非人间词笔!逍遥游乎八极,神交于千古……萧……萧先生真乃天人也!老夫……老夫今日方知,何为‘词境’!” 他竟再次以“先生”相称,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孙博士、李博士面色惨白,嘴唇哆嗦,再也说不出半句质疑的话。赵党清客们更是魂不附体,在这等作品面前,他们平日所钻研的格律技巧,显得如此匠气和小家子气。
赵崇明站在原地,浑身冰凉。他看着傲立雪中、仿佛与这冰雪天地融为一体的萧景珩,心中除了滔天的忌惮,更升起一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此子才华,简直如深渊瀚海,深不可测!这首词所展现出的胸襟气度,已非常人所能及,甚至隐隐有凌驾于世俗权谋之上的超然之意。这让他感到一种根本上的无力与威胁。此子……绝不可留!
萧景珩诵完词,面色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他环视全场,将众人的震惊、拜服、恐惧尽收眼底,最后目光与赵崇明阴冷的目光在空中短暂交锋,激起无形的火花。
“信口胡诌,贻笑大方了。”萧景珩淡淡一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然而,谁都知道,经此一词,萧景珩在文坛上的地位,已无人可以撼动。赵崇明精心策划的这场“文会”,彻底沦为萧景珩一个人的封神舞台。
风雪依旧,梅香犹在,但梅雪园中的气氛,已然天翻地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