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离开京畿平原,一路向西南而行。官道渐渐不再如京师周边那般平坦宽阔,沿途所见,村庄略显稀疏,田亩虽广,却隐约可见去岁水患留下的痕迹——一些低洼之地仍残留着淤泥,部分田埂河堤显得破败不堪。越靠近涿县地界,景象愈发显得萧索。深秋的寒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凄凉。
数日后,一行人终于抵达了涿县县城。城墙由夯土包砖而成,不算高大,有些地段甚至可见修补的痕迹,城门口值守的兵卒亦是衣衫陈旧,精神萎靡,见到萧景珩的官凭勘合,才慌忙挺直了身子,脸上带着几分敬畏与好奇。
进入城中,街道还算整齐,但两侧商铺民居大多显得朴素,甚至有些破败,行人面色多带菜色,衣衫褴褛者不在少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若有若无的、水退之后留下的土腥气,混合着深秋的寒意,给人一种沉闷压抑之感。这与京师的繁华富庶形成了鲜明对比。
县衙位于城北,是一处颇为老旧的院落,门楣上的匾额漆色剥落,守门的衙役亦是没精打采。听闻新任知县到任,县衙内才一阵忙乱。以县丞王主安、主簿赵德明为首的一众属官胥吏,慌忙迎出衙外。
县丞王主安,约莫四十余岁年纪,身材微胖,面团团似个富家翁,未语先带三分笑,快步上前躬身行礼,声音透着圆滑:“下官涿县县丞王主安,率阖衙同僚,恭迎县尊老爷驾临!老爷一路辛苦!”
主簿赵德明则显得干瘦一些,约五十岁,眼神略显浑浊,透着一股老吏的精明与世故,跟在王主安身后行礼,语气恭敬却带着几分疏离:“下官主簿赵德明,参见县尊。”
其余典史、教谕、巡检等一众属官,以及三班六房的胥吏头目,也纷纷上前拜见,神色各异,有好奇,有敬畏,更有不少是带着明显的观望之色。他们早已听闻这位新任知县年轻得吓人,乃是天子近臣、翰林清贵外放,心中不免揣测其是来此镀金走过场,还是真有实干之能。
萧景珩面色平静,目光扫过众人,将各人神情尽收眼底,微微抬手:“诸位同僚不必多礼。本官初来乍到,日后还需倚仗诸位同心协力,共治地方。都进衙说话吧。”
进入略显昏暗的二堂,分宾主落座。王主安作为佐贰官,率先开口,无非是些欢迎的客套话,并简要介绍了涿县的大致情况,言语间多强调本县“民风淳朴”,对水患后民生艰难、吏治松弛等关键问题,则是一语带过,或轻描淡写。
萧景珩不动声色地听着,偶尔插言询问一二,所问皆切中要害,如去岁水患波及范围、灾民安置情况、秋粮征收进度、库存钱粮数目、悬而未决的讼案等等。他问得细致,王主安与赵德明等人应答起来,便不免有些支吾或是推说“卷宗需查”、“具体需问经手吏员”,显然准备不足,也透露出平日政务的疏懒。
一番交谈下来,萧景珩心中已对涿县的状况和眼前这些属官的做派有了初步判断。此地确是百废待兴,水患遗祸未消,民生困苦,而县衙内部,恐怕也是积弊已深,吏治绝非“松弛”二字可以简单概括,这些地头蛇般的属官胥吏,盘根错节,对新来的知县,表面恭顺,实则多是阳奉阴违、敷衍塞责的态度。
他并未立刻发作,只是淡淡道:“既如此,便有劳王县丞、赵主簿,将近年来的钱粮册籍、刑名卷宗、河工图册等一应文书,稍后送至后衙本官签押房。本官需仔细查阅,方能理事。”
王主安与赵德明交换了一个眼神,连忙躬身应下:“是,下官遵命。定当尽快备齐,送呈县尊。”
简单的接风宴后,萧景珩便住进了县衙后略显简陋的官邸。他屏退左右,独自站在院中,望着涿县灰蒙蒙的天空。空气中那股水患后的土腥气似乎更加清晰了。他想起离京前周秉正的叮嘱,想起梁婉清的期许,更想起自己主动请缨时的决心。
“百废待兴……正合我意。”他轻声自语,眼中没有丝毫畏难之色,反而燃起了斗志。这里没有京师的繁华与喧嚣,也没有那么多盘根错节的顶级权贵,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个百姓,都是实实在在的。治理好这里,让百姓安居乐业,便是最大的政绩,也是对他能力最直接的证明。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将是一场与积弊、与惰政、甚至与这些地头蛇属官的艰苦较量。但他已做好了准备。第一步,便是从那一堆堆尘封的卷宗册籍开始,真正摸清涿县的底细。
夜幕降临,涿县县衙后衙的书房里,亮起了烛火。新任的知县老爷,开始了他在此地的第一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