栖霞山登高文会虽已散去,但山脚下专为此次盛会搭建的雅集棚区内,依旧人流如织,喧闹中透着风雅。许多未能登顶的文人雅士、以及众多家眷女宾,皆汇聚于此,品茗闲谈,交换着重阳糕,倒也其乐融融。
萧景珩在下山途中,便被赵文渊山长笑着留住:“景珩,莫急着回去。山下棚区热闹,不少老友家眷都在,方才你那首‘思亲’诗,可把几位老夫人都惹得垂泪,她们定想见见你这‘罪魁祸首’。再者,你那商行近日风头正劲,推出的‘凝香玉胰’我家老妻和儿媳都喜爱得紧,正好借此机会,你也与大家熟络熟络。”
萧景珩心知这是赵文渊有意提携,为他拓展人脉,便从善如流,道谢后随着人流来到了棚区。他一出现,自然又引来一番关注与寒暄。如今他“诗才”之名已稳,兼有“点水成冰”、“制皂奇人”的神秘光环,虽衣着依旧朴素,却无人再敢轻视,反而更添几分“世外高人”的想象。
他与几位致仕老臣、书院教授交谈片刻后,目光不经意扫过棚区一侧用纱幔略微隔开的女眷区域。只见几位衣着华贵、气质雍容的夫人正围坐说笑,其中一位正是赵文渊的夫人赵老夫人。而就在不远处,一张相对安静的茶案旁,那抹熟悉的淡青色身影再次映入眼帘——梁婉清正与一位气质温婉、年稍长的妇人低声交谈,帷帽已然摘下,但脸上仍覆着一层极薄的白色面纱,遮住了大半容颜,只露出一双清澈明净、顾盼生辉的眼眸,和光洁的额头。
萧景珩心中微微一动,一个念头浮现。他转身对跟在身后的萧安低声吩咐了几句,萧安点头,迅速挤出人群离去。
约莫一刻钟后,萧安气喘吁吁地捧着一个不大的锦盒回来,递到萧景珩手中。萧景珩打开查验一番,点了点头。盒中整齐摆放着数个寸许高、造型古朴雅致的白瓷小瓶,瓶口用软木塞封住,系着细小的红绳。
他整了整衣袍,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先是走向赵老夫人那一桌,深深一揖:“晚辈萧景珩,见过老夫人,见过诸位夫人。”
赵老夫人一见是他,顿时眉开眼笑,连忙招手:“快起来快起来!方才你那首诗,可把老身的心都勾酸了!真是好孩子,快来坐!”
萧景珩却未就坐,而是从锦盒中取出两个白瓷瓶,双手奉上:“方才诗作惹动老夫人伤怀,是晚辈的不是。此乃晚辈近日闲暇时,偶得古法,试制的一点小玩意儿,名曰‘花露’
,或可称‘香水’。取其清雅,聊以赔罪,并贺重阳,望老夫人与这位夫人笑纳。”
“花露?香水?”赵老夫人与身旁的几位贵妇皆是一愣,露出好奇之色。此时虽已有“香露”之说,但多是贵族阶层极少量使用,且多为进贡或海外流传,寻常难得一见
。
萧景珩拔开其中一个瓶子的软木塞,顿时,一股极其清幽淡雅、带着丝丝冷意的桂花香气便袅袅散发出来,并不浓烈,却极具穿透力,瞬间压过了棚内原有的茶香和点心甜腻之气,令人精神一爽!
“咦?这香气…”一位夫人惊讶地用手轻轻扇闻,“似是桂花,却又比寻常桂花香更…更纯净清冷些?”
萧景珩微笑道:“夫人好灵的嗅觉。此乃取初绽之金桂,以特殊之法汲取其精华所得,故而香气更为凝练持久。只需滴一两滴于腕间或衣襟,香气便可萦绕终日不散
。”
他又拿起另一瓶,轻轻一晃,拔开塞子,另一种更为甜美馥郁、却又不失清雅的混合花香弥漫开来,其中似乎有茉莉、兰草,还有一种说不出的令人愉悦的果香。
“此瓶则混合了多种花卉果木之精华,香气略丰盈些。”
几位贵妇顿时被这新奇又美妙的香气吸引,纷纷凑近细闻,啧啧称奇。
“竟有如此奇妙之物!”
“比那香囊里的干花香片强多了!”
“滴在衣服上就能香一整日?当真?”
赵老夫人更是欢喜,接过瓶子爱不释手:“景珩有心了!这礼物老婆子喜欢!比那些金银珠翠更合心意!”她当即就依言在袖口内侧滴了一滴桂花香露,抬手间,幽香暗浮,果然风雅无比。
其他几位夫人见状,眼中皆露出羡慕之色。萧景珩见状,便又从盒中取出几瓶,笑道:“小小玩意,不成敬意,诸位夫人若不嫌弃,也请品鉴一番。”说着,将不同香型的香水分别赠予在场几位地位尊崇的夫人。
这番举动,既全了礼数,又不着痕迹地推广了自己的新产品,引得众位夫人笑逐颜开,对萧景珩的印象愈发好了。
赠送完毕,萧景珩盒中尚余两三瓶。他目光转向那安静的一角,略一沉吟,便缓步走了过去。
梁婉清早已注意到那边的动静,见他走来,便与身旁的妇人一同站起身。与她同坐的那位妇人,气质端庄,眉眼间与梁婉清有几分相似,想必是其长辈。
“萧公子。”梁婉清微微颔首,声音透过薄纱传来,依旧清越。
“萧公子。”那位妇人也温和开口。
萧景珩拱手行礼:“晚辈萧景珩,见过夫人,见过梁姑娘。”他竟不知如何称呼那位妇人,只得泛称“夫人”。
那妇人微微一笑:“萧公子不必多礼,老身姓秦。”却并未说明身份。
萧景珩心知对方不愿多言,便不再追问,从锦盒中取出最后两瓶香水。一瓶是清冷的桂花香,另一瓶则是更为特别、他试验了多次才成功的,以梅花初蕊为基调,辅以少量雪松和冷冽的矿物气息,营造出一种仿佛雪后寒梅、孤高清绝的意境。
“秦夫人,梁姑娘,”萧景珩将两瓶香水递上,语气诚恳,“今日重阳盛会,得遇二位,亦是缘分。此乃晚辈自制香露,香气粗陋,聊表心意,万勿推辞。”
秦夫人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却并未立刻去接,而是看向梁婉清,眼神中带着询问。
梁婉清的目光落在萧景珩手中的白瓷瓶上,那双露在面纱外的明眸中,清晰地掠过一丝极深的惊讶与好奇。她自然知晓“香露”为何物,宫中亦不乏海外进贡的各色香水,但其香气大多浓郁直接,似这般清雅含蓄、层次分明且带着明显设计感的,却是前所未见。尤其是那瓶透着寒梅冷香的白瓷瓶,竟莫名地贴合她的心境。
她并未立刻回应身旁秦夫人询问的目光,而是微微向前倾身,仔细嗅了嗅空气中那缕与众不同的冷香,轻声问道:“萧公子方才言道,此物乃公子自制?”
“正是。”萧景珩点头,“晚辈闲暇时翻阅古籍,偶见一二残方,试以鲜花果木提纯其精华,反复尝试,方得此物。让姑娘见笑了。”
“古籍残方?”梁婉清眸中的好奇之色更浓,“不知公子所用,可是蒸馏之法?”
萧景珩心中微震,此女竟一口道出“蒸馏”二字!这在这个时代,绝非寻常闺秀所能知晓。他面上不动声色:“姑娘博闻强识,正是此法。以水火相济之力,逼出花草魂魄。”他故意用了些玄妙的词句。
梁婉清眼中讶异更甚,甚至忘了矜持,追问道:“听闻此法所得香露,量极稀少,公子这些…”
萧景珩笑道:“确实不易,百斤鲜花,所得不过数滴精华。故而今日所携有限,仅能赠予有缘之人。”他这话半真半假,产量低是真,但他改进方法后,效率已比单纯蒸馏高上不少。
梁婉清闻言,沉默片刻,方才对秦夫人微微点了点头。
秦夫人这才含笑接过两瓶香水,对萧景珩道:“萧公子巧思,此物甚是新奇雅致,老身与侄女便厚颜收下了,多谢公子美意。”她将那瓶桂花香露自己收起,将那瓶寒梅冷香递给了梁婉清。
梁婉清接过那只触手微凉的白瓷瓶,指尖轻轻摩挲着光滑的瓶身,低头细看。透过那层薄纱,萧景珩似乎能看到她唇角微微弯起一个极小的弧度。
“多谢萧公子。”她再次敛衽一礼,声音较之前似乎柔和了些许,“此香…甚为别致。”
就在这时,棚外传来些许喧哗,似有官眷仪仗将至。秦夫人面色微微一肃,对梁婉清低声道:“小姐,我们该走了。”
梁婉清闻言,对萧景珩最后微微颔首,便与秦夫人一同,在几名低调却眼神锐利的仆妇护卫下,迅速从棚后另一侧离去。离去前,她似乎又回头看了萧景珩一眼,那双清澈的眼眸中,惊讶与好奇尚未褪去,反而更深了几分。
萧景珩目送那抹青色身影消失在人群之后,心中波澜微起。此女身份,定然极高。而那瓶他特意调制的寒梅冷香,似乎真的引起了她的注意。
“景珩,”赵老夫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望着梁婉清离去的方向,低声道:“那位秦夫人…乃是宫中女官,品级不低。她身旁那位姑娘,虽以面纱遮面,但气度非凡…你今日这份礼物,送得倒是机缘巧合。”
萧景珩心中了然,拱手道:“多谢老夫人提点。晚辈只是觉得此香或合那位姑娘气质,并未多想。”
赵老夫人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合不合气质老身不知,但那姑娘接过去时,眼里可是有光的。你这‘花露’,怕是真要名动江宁了。”
果然,不过半日功夫,萧景珩在栖霞山下赠送神秘“香露”之事,便与他的新诗一同,迅速在江宁府的上层圈子中传开。能得到萧诗才亲手赠送、香气还如此神奇独特的“香露”,顿时成了一种身份和品味的象征,引得那些未能到场的贵妇小姐们心痒难耐,纷纷打听何处可以购得。
萧景珩坐在返回城中的马车上,听着萧安汇报着外面隐隐传来的议论,嘴角不由勾起一抹笑意。
香水赠美,是一步闲棋,却似乎意外地打开了另一条路。不仅缓和了与某些阶层的关系,更重要的是,似乎…终于让那位神秘清冷的梁姑娘,对自己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好奇”。
而这份好奇,或许便是未来诸多故事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