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李慕白就蹲在屋后那三株“铁根”苗前,一根一根地数新冒的芽头。苏婉清端着早饭过来时,他正拿小木棍轻轻拨弄根部的湿泥,嘴里还嘀咕着“再长一厘米,就能报备了”。
“你再盯,它们也不会长得更快。”苏婉清把碗放在棚边的小木墩上,“饭都凉了。”
“这不是盯,是助威。”他抬头咧嘴,“昨天支书说要开大会通气,今天我就得把申请递上去。不能光靠嘴说,得有动作。”
王铁柱扛着锄头路过,听见了直乐:“你这动作比鸡打鸣还准时,天不亮就往这儿跑。”
“种菜如打仗,得抢时间。”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走,咱们现在就出发,去县里。”
三人收拾停当,李慕白提上那个特制木箱——里面垫了湿布,三株“铁根”苗稳稳当当躺着,根系裹着灵田腐殖土,叶子油亮得能照出人影。苏婉清检查了一遍封条,王铁柱背起一摞打印好的种植记录和手绘生长图,一行人直奔县城。
县农业局门口的石阶上,晨风卷着几张废纸打转。李慕白站定,深吸一口气:“今天要是批了,咱村就能名正言顺搞生态种植试点。”
“要是不批呢?”苏婉清问。
“那就再问一次。”他笑了笑,“反正材料又不会用完。”
办事窗口刚开,他们就递上了申请。接待的是个戴眼镜的男科员,三十出头,衬衫扣到最上面一颗,看人时眼皮半耷拉着。他接过材料,扫了两眼标题,眉头就皱了起来。
“抗涝青椒?湿地试种?”他抬头,“你们谁写的?”
“我。”李慕白上前一步。
“农民?”眼镜男翻了翻材料,又看看他脚上沾泥的布鞋,“这玩意儿有批文吗?”
“还没有,所以才来申请。”
“没批文,没先例,没专家鉴定,连环评报告都没有。”眼镜男把材料往桌上一放,“这怎么受理?”
“可苗已经活了。”李慕白打开木箱,“您看,根系泡水七天,没烂,反而更密。我们测过土壤渗漏,不会破坏湿地结构,还能固土保水。”
眼镜男探头看了一眼,又迅速缩回脖子,像怕沾上什么脏东西:“你说它活,它就活?农民搞生物变异,你当这是种萝卜?”
“这不是变异,是选育。”李慕白耐着性子,“我们用了传统扦插和环境驯化,没有化学干预。”
“呵。”眼镜男冷笑一声,“你跟我说术语?我在这儿干了八年,没见过农民自己搞新品种的。湿地是国家保护区,不是试验田。”
“可我们试出来了。”王铁柱忍不住插话,“活生生的苗在这儿,您不看一眼就说不行?”
“我说不行就不行。”眼镜男把材料推回,“规矩不是你们定的。想种,等批文下来再说。”
李慕白没动:“那您能不能把材料收下,走个登记流程?哪怕暂时不批,也让我们有个回音。”
“登记?”眼镜男抬头,嘴角一扯,“没资格进流程的东西,登记就是浪费纸。”
他当着他们的面,把申请书、图纸、村民联名信一股脑塞回文件袋,连封口都没封,直接推过来:“拿回去吧,别白跑一趟。”
苏婉清气得脸发红:“你们就这样对待农民的创新?”
“创新?”眼镜男声音提高,“你们连《农业新品种管理条例》第十二条都没看过吧?没有省级以上科研单位背书,连申报资格都没有!”
旁边窗口的几个办事员也探头看热闹。
“又是村里来的?”
“说是水里种青椒,听着就邪乎。”
“上个月还有人说要搞‘空中养猪’呢。”
李慕白没再争,默默收起材料,把木箱抱在怀里,转身就走。王铁柱临出门还回头瞪了一眼:“你们不批,是怕担责任吧?”
回到路上,三人都没说话。走到半道,迎面碰上从县城赶集回来的李老三。
“小李啊,听说你去县里申请种水青椒?”
“嗯。”
“人家批了?”
李慕白摇头。
李老三啧了一声:“我就说不行嘛。青椒自古长在旱地,你偏要往水里栽,这不是跟老天爷对着干?”
“苗活了。”李慕白说。
“活两天不算活。”李老三摆手,“我种了一辈子地,没见过水里长辣椒的。你这是瞎胡闹,迟早把合作社的名声搞砸。”
这话传得飞快。等他们回到村口,已经有好几拨人围在菜地边议论。
“听说农业局都不收材料?”
“那是自然,谁信水里能长辣椒。”
“老支书还说要开大会支持,我看他是老糊涂了。”
王铁柱听得火起,撸起袖子就要冲上去:“你们懂个啥!没看见活苗吗?”
李慕白一把拉住他:“算了。”
“你让他们瞎说?”王铁柱压低声音,“咱们辛辛苦苦搞出来的,就这么被泼冷水?”
“冷水泼多了,人反而清醒。”李慕白把木箱放在石桌上,当着所有人的面打开,“来,都看看。”
众人围上来。
三株青椒苗静静立在湿布上,叶片泛着油光,根部黑而结实,泡过水的痕迹清晰可见。
“它活了七天。”李慕白指着一株,“水位最高到茎基,没烂根,没萎蔫,反而长了新芽。这不是瞎胡闹,是试出来的路。”
“可农业局都不认。”有人嘀咕。
“他们不认,是因为没见着先例。”李慕白合上箱子,“可所有先例,都是头一个干的人闯出来的。莲藕以前也不是主粮,现在呢?茭白以前是野草,现在呢?”
“可这是保护区……”
“正因为是保护区,才更该试试。”李慕白看着众人,“咱们种的不是普通菜,是能保水土、能卖钱、还能让湿地活起来的菜。他们怕出事,我们怕没路。怕不一样,但都想让地好起来。”
没人再说话。
苏婉清轻声问:“那你接下来怎么办?”
“再想办法。”李慕白拍了拍箱子,“他们不批,是因为怕担责任。那我们就让他们看到,这事儿不仅安全,还有好处。”
“可怎么让他们看到?”
“找能说话的人。”他目光沉了沉,“光靠我们仨站这儿讲,没用。得让懂行的人,替我们讲。”
王铁柱挠头:“可咱认识啥专家?”
“不认识,就去请。”李慕白转身往家走,“先查资料,看谁研究过湿地种植。只要他肯来实地看看,苗不会骗人。”
苏婉清跟上:“你就不气?”
“气。”他笑了笑,“可气完还得干。他们可以一句话打发我们,但我们不能一句话就倒下。”
老支书拄着拐杖从巷子里走出来,听见了最后一句,站定没走。
李慕白路过时,低声说:“支书,大会还开吗?”
老头子沉默两秒,点点头:“开。不过不说是‘支持’,说是‘讨论’。”
“行。”李慕白没失望,“讨论总比不说强。”
回到屋后,他把木箱放在棚子边,蹲下身,掀开塑料膜一角,伸手摸了摸叶片。
凉的,滑的,劲道十足。
他盯着那抹绿,没说话。
苏婉清站在旁边,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他比之前更瘦了,肩膀却挺得更直。
“你真打算去找专家?”
“必须找。”他收回手,盖好膜,“他们不批,是因为我们说话没分量。那我们就找一个,说话有分量的。”
“可专家肯来吗?”
“肯不肯,得问了才知道。”他站起身,“明天我就去县图书馆,翻农技资料。你帮我抄一份‘铁根’的生长记录,字写大点,专家老花眼,别让人家看不清。”
苏婉清忍不住笑了:“你还挺会替人着想。”
“不是替人着想。”他咧嘴,“是得让人看完,觉得这事儿靠谱,不是农民发疯。”
王铁柱在外头喊:“那我去找人借辆自行车,你明天好去县城!”
“不用借。”李慕白拍拍墙边那辆旧车,“这辆还能骑。大不了半路坏了,推着走。”
他推车出来,检查了胎压,又紧了紧链条。
苏婉清看着他弯腰的背影,忽然说:“你就不怕再碰一鼻子灰?”
李慕白直起身,拍了拍手。
“怕。”他看着村口那片绿油油的菜地,“可更怕的,是连试都不敢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