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白的手指还卡在断裂的传动杆缝隙里,铁锈蹭了满掌心。他没抽出来,反倒把脸凑近那道裂口,像是要看清金属里藏着什么秘密。王铁柱举着扳手站在旁边,大气不敢出,苏婉清也收了笑,只把饭盒轻轻搁在旁边的水泥墩上。
“这玩意儿出厂时是这么脆的?”李慕白终于开口,声音不大,却像铁锤敲在冷铁上。
“哪能啊!”王铁柱嚷起来,“机械厂老张亲口说的,这批清洗机在国营厂干了八年,保养得跟新出厂似的!”
“保养得跟新出厂似的?”李慕白冷笑,一把抽出断裂的连接件,往王铁柱怀里一塞,“你拿这个去炖汤,看能不能熬出点‘新出厂的味儿’。”
王铁柱抱着断铁,一脸懵。苏婉清扑哧笑了,又赶紧憋住。
李慕白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行了,别愣着。把这破铁疙瘩装箱,连同之前那三份报价单,一起给我包好。明天一早,我亲自去县城,跟他们算算‘保养八年’的账。”
苏婉清问:“真能压价?人家可说了,这价是底线。”
“底线?”李慕白哼了一声,“他们的底线,就是咱们的活路。我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脸皮厚,还是咱们的证据硬。”
第二天太阳刚爬过村口老槐树梢,李慕白已经蹲在县城机械厂的验货区,把断裂的传动杆往桌上一拍,震得旁边茶杯盖直跳。
“同志,这叫‘保养良好’?”他指着裂口,“这材料里头都快烂透了,你们敢说它还能用十年?”
戴眼镜的技术员凑过来一看,眉头皱成疙瘩:“这……确实不该断得这么干脆。”
“不该断?”李慕白把三份报价单摊开,“你们三家报价一个赛一个高,可给的东西,连生产队的老牛车零件都比它结实。我要是拿这玩意儿回去,不出三天,全厂工人就得改行修机器。”
技术员擦了擦眼镜:“可这确实是国营厂淘汰的……”
“淘汰的也不能当废铁卖高价!”李慕白打断,“我今天不买新设备,就一件事——重新议价。这根断杆就是证据,你们要是不降,我这就去县工业局报备‘设备质量安全隐患’,顺便把三家的报价单贴满县城大街。”
技术员脸色变了,赶紧去找厂长。半个钟头后,对方红着脸出来,咬牙松了口:“降百分之十五,不能再多了。”
李慕白没说话,把断杆收进麻袋,转身就走。
“哎!你这人……”
“明天我带人来拉货。”李慕白头也不回,“少一分钱,这破铁就贴在你们厂门口展览三天。”
回到厂里,他把省下的钱一笔笔划进采购账,又把王铁柱叫来:“清洗线能按时到,切菜机再拖十天。这段时间,咱们不等机器,先练人。”
王铁柱挠头:“可大伙儿连按钮都分不清,咋练?”
“分不清就教。”李慕白一指车间墙角,“你带一组人,从拆装零件开始。苏婉清那边,把操作流程编成顺口溜,越土越好。”
苏婉清正拿着小本子翻看昨天的记录,闻言抬头:“我已经想好了——‘绿灯亮,火门开;红钮按,命保住;手不离,眼看牢;机器转,人别跑’。”
李慕白一拍桌子:“这比说明书还管用!”
当天下午,培训正式开始。二十来号人分成四组,轮着上手。刘婶第一个摸到启动按钮,手抖得像筛糠,按下去后机器“嗡”地一声响,她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
“没事!”苏婉清赶紧扶她,“机器比你还怕你,你一松手它就歇菜。”
“那它咋还响得吓人?”刘婶拍着胸口,“比我家那口子打呼噜还凶。”
“那是它高兴。”李慕白走过来说,“你一按,它就知道自己有用武之地了。”
众人哄笑。李慕白趁机把《五步开机法》贴在每台设备上方,又让王铁柱带着几人反复演练紧急停机。练到第三轮,小李子终于能一口气完成全套操作,末了还敬了个军礼:“报告!切菜机已进入战备状态!”
“好!”李慕白点头,“下一轮,咱们加点难度——闭眼摸按钮。”
“啊?”众人傻眼。
“闭眼!”李慕白严肃道,“你们以为城里人操作机器靠看?人家靠手感!哪天厂里停电,你们总不能蹲墙角哭吧?”
刘婶嘟囔:“这不跟纳鞋底走线一个理?手熟了,闭眼都能走直。”
李慕白眼睛一亮:“对!就是这个理。机器再新,也是人使的。咱们不靠洋词儿,就靠老法子,把洋机器驯成自家驴。”
培训进行到第三天,清洗线设备终于运到。李慕白亲自验收,发现水管接口少了两个密封圈。他二话不说,掏出合同翻到附件页,指着清单上的编号:“少两个,要么补货,要么扣款。”
送货的师傅咧嘴:“李同志,这点小零件,咱们口头记着就行。”
“口头记着?”李慕白把合同拍在车头,“我怕你们记着记着,就记到我账上了。”
师傅讪笑着掏出备用件。李慕白这才放行卸货。
设备装好当晚,李慕白让王铁柱组织了一次全流程试运行。老支书带着几个村委代表站在车间门口,看着清洗机哗哗流水,传送带缓缓运转,脸上渐渐露出笑意。
“没想到啊,”老支书抽着烟,“咱们村也能搞出这阵仗。”
“这才哪到哪。”李慕白递上一杯热水,“等切菜机到了,咱们一天能处理五万斤菜。”
正说着,门卫老赵匆匆跑来:“李同志,外面有个戴鸭舌帽的,转了好几圈,我问他是谁,他也不说,就留下这张纸。”
李慕白接过一看,是张名片,印着“省城华联连锁超市”,背面手写一行字:“设备老旧但管理新,可谈。”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两秒,忽然觉得兜里的青石片轻轻颤了一下。他没多想,顺手拿石头蹭了蹭名片一角——那里有块水渍,像是被人捏过留下的汗印。
奇怪的是,水渍底下竟浮出一串极淡的红色数字:“h-07”。
李慕白眯起眼,把名片翻来覆去看了几遍,又用石头多擦了两下,数字却不再变化。
“省城来的?”苏婉清凑过来看,“这字是啥意思?”
“不知道。”李慕白把名片收进兜里,“但能看出来,人家不是随便转转。这人懂行,一眼就看出咱们的管理跟设备不匹配。”
“那他咋不进来?”王铁柱问。
“暗访呗。”李慕白笑了笑,“超市采购,哪有直接亮身份的?要是咱们乱七八糟,他转身就走,连名片都不会留。”
老支书点点头:“这是好事。省城市场要是能打通,咱们的菜就不愁卖了。”
“愁不愁卖另说,”李慕白看着车间里还在运转的清洗线,“现在得先把人练熟,机器修稳,等人家真来谈,咱们不能光靠一张名片撑场面。”
接下来三天,培训强度翻倍。李慕白亲自上阵,带着一组人模拟突发故障处理。苏婉清把顺口溜编到了第七段,连“换保险丝”都编成了“换灯芯,别慌神,先断电,再伸手”。
王铁柱更是拼了命,白天带队实操,晚上自己偷偷练闭眼拆装。第四天早上,他居然蒙着眼把一台切菜机的传动箱重新组装完毕,末了还拧紧了最后一颗螺丝。
“行啊你!”李慕白检查完,忍不住夸了一句。
“我媳妇说了,”王铁柱嘿嘿笑,“学不会就睡猪圈。我可不想跟猪抢地盘。”
众人笑倒一片。
就在这天下午,李慕白正在办公室核对培训记录,苏婉清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拿着一张新到的设备手册。
“你看这个。”她把一页图纸摊开,“清洗机的主控阀位置,和锅炉房那块铭牌的走向,几乎一模一样。”
李慕白接过图纸,眉头渐渐皱起。他掏出青石片,轻轻贴在图纸上。
石头突然震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