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惊蛰院出来，傍晚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吹在碧桃微烫的脸颊上，稍稍驱散了些许在二少爷房中沾染的羞窘。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思绪，抱着记录尺寸的纸笺，快步朝锦瑟院正房走去。
夫人薛林氏刚用过一盏燕窝，正倚在窗边的贵妃榻上，就着渐沉的天光翻阅一本账册。
见碧桃进来，她放下册子，温和地问道。
“回来了？可还顺利？那猴儿没为难你吧？”
语气里带着对幼子性子的了然与几分无奈。
碧桃上前，恭敬地将纸笺呈上，垂首答道。
“回夫人，二少爷的尺寸都已量好，记录在此。二少爷……有些急躁，但并未过多为难奴婢。”
她省略了薛允琛那些关于“桃香”的莫名指责和量衣时那令人不适的紧绷感。
薛夫人接过纸笺，略扫了一眼，点了点头。
“嗯，这孩子，就是被惯坏了，性子躁些，心倒不坏。量好了便成。”
她将纸笺放在一旁的小几上，抬眼看向碧桃。
“料子你可有想法？琛儿挑剔，寻常的绫罗绸缎入不了他的眼。”
碧桃早已思量过，此刻从容回道。
“奴婢想着，二少爷喜动，衣料需得挺括耐磨些，但又不能失了贵气。库房里新到了一批江宁织造的云锦，其中有一匹宝蓝底织金麒麟纹的，还有一匹玄色暗纹回字锦的，质地厚实，光泽内敛，花纹也大气，或许适合给二少爷做箭袖袍和日常直身。另有一匹雨过天青色的软烟罗，轻薄透气，用来做夏日的里衣或寝衣是极好的。”
薛夫人听着，眼中露出赞许之色。
“你想得很是周到。宝蓝和玄色那两匹确实适合琛儿，就按你说的办吧。至于那软烟罗，也给他用上，那孩子怕热。”
她顿了顿，语气一转。
“不过，这衣裳倒不急着立刻动手做。”
碧桃抬眼看向夫人。
薛夫人端起手边的温茶，抿了一口，缓缓道。
“过几日谢府寿宴，你需跟在我身边随侍，这是顶要紧的事。从明儿个起，你手头其他的活计暂且放一放，针线房那边若有急事，让碧莲和红梅多担待些。你另有要务。”
“请夫人吩咐。”
碧桃心下明了，恭敬应道。
“谢家虽来苏杭不过五年，但根基在上京，是极重规矩的人家。他家老太太，更是出身书香望族，最讲礼仪体统。”
薛夫人语气郑重起来。
“我虽自幼也学了规矩，但此番前往，一举一动都代表着薛家的脸面，不容有失。你是我身边贴身伺候的，你的仪态言行，也同样关乎薛府的门风。”
她看向碧桃，目光中带着期许。
“光是会绣花、做衣裳、打理琐事还不够。从明日起，我特地请了位嬷嬷来教导你。这位张嬷嬷，早年是在上京宫里伺候过贵妃的，规矩礼仪是顶顶好的。如今年纪大了放出宫，回了老家荣养，我可是花了好些心思和银钱，才将她请来府中小住一段时日。”
碧桃心中一震，宫里出来的嬷嬷。
这可是了不得的。
她连忙敛衽垂首。
“奴婢定当用心学习，绝不辜负夫人栽培。”
“嗯。”
薛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张嬷嬷不仅会教你行走坐卧、斟茶布菜、回话应对这些日常礼仪，还会教你认一些常见的器物纹样、品阶象征，乃至简单的书画鉴赏。不求你精通，但至少要懂得看，关键时刻不能露怯。另外，也会教你识得一些基本的字，起码府上往来礼单、寻常名帖你要能看个大概。在我身边，不能做个睁眼瞎子。”
通文墨？识礼仪？
碧桃的心怦怦直跳，这已远超一个普通丫鬟需要学习的范畴了。
夫人这是真的要大力栽培她，将她往更高处带。
她压下心中的激动，深深一福。
“奴婢明白！奴婢一定竭尽全力，跟着张嬷嬷好生学习，绝不给夫人丢脸。”
“好孩子，我知道你是个聪慧上进的。”
薛夫人语气缓和了些。
“这几日你就专心跟着张嬷嬷学规矩，琛儿的衣裳，待寿宴过后再慢慢做不迟。去吧，今日也累了，早些歇着，养足精神，明日开始可有得你累的。”
“是，奴婢告退。”
碧桃再次行礼，这才轻手轻脚地退出了正房。
走出房门，廊下已经点起了灯笼，昏黄的光晕映着她春光明媚的脸。
宫廷嬷嬷的教导、学习认字书画……
这一切像是一扇新世界的大门在她面前缓缓打开，让她的心既期待又感到沉甸甸。
她抱着有些纷乱的思绪回到耳房。
刚推开房门，就见到碧莲正对镜梳妆，似乎准备出门。
铜镜中映出碧桃的身影，碧莲手上的动作顿了顿，透过镜子斜睨了她一眼，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哟，我们的大忙人回来了？”
碧莲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尖刻。
“又是给三少爷量衣，又是给二少爷量衣，如今更是得了夫人的青睐，真是……前程似锦啊。”
碧桃不欲与她争执，只淡淡道。
“碧莲姐姐说笑了，都是夫人吩咐，奴婢分内之事罢了。”
她走到自己床边，准备将记录尺寸的纸笺收好。
碧莲却放下梳子，转过身来，将她上下打量一番，目光尤其在碧桃那身崭新的杏子黄衫子上停留片刻，语气愈发酸涩。
“分内之事？只怕有些人借着分内之事，心思活络得很呢。瞧瞧这新衣裳穿的，满面春风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去会了什么情郎，而不是去量什么劳什子尺寸。”
这话已是十分露骨，暗指碧桃行为不端。
碧桃脸颊一热，既是气的，也是因想起了铁牛而有些心虚，但她强自镇定，抬眼看向碧莲，目光清冷。
“碧莲姐姐，还请慎言。奴婢行事光明磊落，一切皆遵夫人吩咐。姐姐若对奴婢有何不满，大可去夫人面前分说，何必在此口出恶言，徒惹是非？奴婢还要准备明日跟着嬷嬷学规矩，先行歇息了，不送姐姐。”
说罢，她不再看碧莲那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径直转身整理自己的床铺，摆明了不愿再搭理。
碧莲被她这番不软不硬的话顶了回来，又见她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心头的火气“噌”地往上冒，却碍于碧桃抬出了“学规矩”和“夫人”，不好再发作，只得狠狠瞪了碧桃背影一眼，用力将梳子拍在妆台上，冷哼一声，扭身出去了，房门被她摔得发出一声闷响。
碧桃听着她远去的脚步声，轻轻叹了口气。
与碧莲的嫌隙怕是越来越深了，但她此刻无暇他顾，明日开始的“特训”才是重中之重。
她收拾心情，简单洗漱后，便吹灯歇下，脑中反复回想着夫人交代的话，对明日既期待又忐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