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行山的秋风裹着松针的苦香,吹得营前的“靖南营”旗猎猎作响。旗面洗得发白,右下角的“李”字旗号却被风扯得笔挺——那是李昊亲手绣的,针脚里藏着三年来的血与火。
赵刚骑在马上,怀里的黄绢诏书像块烧红的炭。他攥得太紧,指节泛着青白,绢布上的“钦命”二字绣着金线,却沾着南京驿馆的潮霉味,混着秦淮河的脂粉气,往他鼻子里钻。这味道他熟,是在阮大铖府里闻过的,是在马士英的督师府里沾的,此刻裹着“靖南总兵”“营务参议”的虚衔,像根浸了毒的丝线,要勒进他的骨头里。
“统领,到了。”小周的声音从前面飘过来。他攥着马鞭,指尖泛白,眼睛盯着前方的辕门——那两扇朱漆门虽旧,却擦得锃亮,门楣上“靖南营”三个楷书是用刀刻的,深深刻进木头里。
李昊翻身下马,动作像棵老松,稳得没半分晃。他伸手接过赵刚怀里的诏书,指尖碰了碰赵刚发抖的手背:“念吧。”
赵刚深吸一口气,展开诏书。黄绢的质感滑得像蛇皮,上面的金字晃得他眼睛疼:“……朕念尔李昊、赵刚二人,守太行有功,特擢李昊为‘靖南总兵’,赵刚为‘营务参议’。着即赴任,总领太行防务,守御疆土……”
他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越念越沉。念到“守御疆土”时,突然顿住——这三个字,他太熟了。三年前在太行山脚下,他跟着李昊第一次打清军,李昊抱着受伤的弟兄说:“咱守的不是疆土,是老百姓的庄稼地。”可现在,南明的诏书里,“守御疆土”成了枷锁,要他们替朝廷挡清军的刀,自己却在南京享福。
营地里静得能听见风卷落叶的声音。弟兄们攥着枪杆,目光都落在李昊身上。擦枪的老周停了手,枪油滴在青石板上,晕开个小圆;喂马的狗儿叼着草料,耳朵竖得直直的;王二攥着腰间的雁翎刀,指节捏得发白,刀身映出他发红的眼睛。
“各位。”李昊上前一步,声音沉得像块山石。他没看诏书,反而望着营墙上的弹孔——那是去年清军攻山时留下的,洞眼里还塞着半截箭羽。“南明给咱的,是‘空名字’。”他一字一顿,“总兵无兵可调,参议无权批粮。要的,是咱的‘命’——让咱替他们守着太行,挡清军的铁蹄,自己却在南京的画舫里听曲儿,喝花酒。”
人群里传来低低的骚动。王二往前跨了一步,雁翎刀“啪”地插在地上,震得青石板跳了跳:“狗娘养的朝廷!”他的声音像闷雷,滚过整个营地,“我王二从陕西逃荒到这里,跟着李统领打了三年仗!爹被清军砍了头,娘饿死在路边的沟里!我图啥?图个能活的日子!图个不让娃再逃荒的日子!”他抬头盯着李昊,眼睛里冒着火,“现在朝廷给个虚衔,要我再去给他们守太行?呸!老子不干!”
“不干!”旁边有人跟着喊。是小周,攥着马鞭的手背青筋暴起,“我在马士英府里当差时,见他拿百姓的赈济粮换人参!见他逼着农民交‘剿匪税’,交不上就砍手!现在要咱替他守太行?做梦!”
“做梦!”更多人跟着喊。擦枪的老周把枪往地上一戳,“我老周跟着李统领种了两年地,养了三十只羊!咱靖南营的粮是自己种的,枪是自己造的!凭啥要给朝廷当炮灰?”
赵刚望着眼前的弟兄们,突然想起在南京小二的私语——“这些京官,哪个不是盯着靖南营的粮饷?”想起淮河岸冻死的流民,想起马士英的“交人枪粮”,想起阮大铖的“闲官”邀约。所有的委屈、愤怒、迷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攥着诏书的手松开了,黄绢飘落在地上。
“我赵刚……”他声音发抖,却突然提高,“读了一辈子圣贤书,以前以为‘忠’是忠于皇帝,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可今天我才明白——孔夫子说的‘仁’,是‘己欲立而立人’;孟子说的‘民为贵’,是咱要守着百姓,不是守着昏君!”他望着李昊,眼里有泪光,“李统领,我赵刚以前糊涂,现在醒了——‘忠’不是忠于南明的皇帝,是忠于咱的百姓!”
李昊走过去,捡起地上的诏书。黄绢沾了泥土,却依然金贵。他走到营前的老槐树下,树洞里藏着三年前弟兄们刻的“打清军”三个字,笔画里塞着干草和碎布。他把诏书凑到树洞前,火折子“滋啦”一声燃起来。
“滋滋——”
明黄的绢布开始燃烧,金线绣的“钦命”二字慢慢蜷缩,变成灰烬。火光里,李昊的脸映得通红:“从今天起,靖南营不归任何朝廷,只归咱自己!咱们的目标——”他提高声音,火光照亮每个人的眼睛,“打跑清军,让百姓有饭吃!”
灰烬飘起来,像黑色的蝴蝶,落在每个人的肩头。王二捡起地上的雁翎刀,刀身映着火光:“李统领说得对!咱跟着你,不投靠任何人!”
赵刚望着火光,突然笑了。他想起在南京撕碎的“清剿令”,想起怀里的西洋钟,想起李昊说“咱们的枪,要打清军的脖子”。此刻,所有的迷茫都散了,像秋风里的雾,被火光烤得干干净净。
“对!”他大声喊,“咱们的刀,只砍清军的脖子!”
人群里传来呼应:“只砍清军的脖子!”
“打跑清军!”
“让百姓有饭吃!”
呼喊声在营地里回荡,惊飞了树上的乌鸦。李昊望着眼前的弟兄们,眼里闪着泪光。他知道,从这一刻起,靖南营不再是朝廷的私兵,而是百姓的守护者。
风卷着灰烬飘向远方,落在太行山的褶皱里。远处,传来清军的号角声,却像被火光熔化了,软塌塌的,没半分威慑力。
李昊转身,望着营门上的“靖南营”旗。旗面在风里猎猎作响,像在喊着什么。他知道,那是靖南营的誓言——
守土护民,靖南靖国。
而这,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