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裹着太行山的桃香,卷过李家庄园外的十里长亭。三丈高的“仁义卫招募”木牌立在亭顶,红漆写的字被风吹得猎猎作响,下面挤着黑压压的人群——有裹着破棉絮的流民,裤脚沾着一路的泥;有挎着生锈腰刀的逃兵,刀鞘上刻着模糊的“戚”字;有扛着磨得发亮的猎弓的猎户,弓角缠着鹿皮;还有抱着孩子、拎着破包袱的妇人,连路边卖茶的老太太都挤在边上,竹篮里的茶盏晃出细碎的热气。
韩通攥着名册的手背上暴起青筋,额角的汗顺着络腮胡往下滴:“公子!昨日刚收了八百人,今早又涌来三百!寨门的门槛都被踩烂了,厨房的粥锅熬了三回都见底,还有流民蹲在墙角抢窝窝头——张婶的孙子被挤哭了,王掌柜的药铺被撞翻了两筐甘草!”
李昊正站在长亭台阶上举着千里镜,闻言放下镜筒,眉峰微蹙。他望着人群里的面孔:穿藏青短打的汉子手腕戴着铁环,指缝里还沾着黑泥;裹着旧军毯的逃兵胳膊上缠着渗血的绷带,眼神躲躲闪闪;抱孩子的妇人怀里的娃烧得脸蛋通红,哭声像小猫似的;还有个穿粗布衫的少年,背着半人高的猎弓,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弓身的刻痕——那是猎物留下的牙印。
“关寨门?”韩通急得直搓手,“可要是关了,那些真正想投奔的人怎么办?”
李昊没说话,抬脚往人群里走。路过卖茶摊时,老太太拽住他的衣角:“李公子,您可得管管啊,那戴铁环的汉子刚才要抢俺的茶钱!”李昊回头,正好撞进那汉子的眼睛——眼角有道刀疤,眼神像饿了三天的狼。他冲老太太笑了笑:“您去亭子里歇着,我让韩通送您两斤米。”又转向韩通:“带两个人,把他请到偏厅,别动刀。”
李昊顺着长亭的木梯爬上顶端的了望台,风卷着桃瓣扑在脸上。他望着脚下的人群,像望着一堆混着珍珠的沙子:
——那个蹲在地上给孩子喂水的妇人,衣角绣着“陈”字,是保定府陈家庄的,上月清军屠了村子,她抱着孩子逃到太行山;
——那个扛着猎弓的少年,叫林小七,是山下猎户的儿子,去年清军烧了他家的林子,他爹被烧死在屋里;
——那个戴铁环的汉子,叫刘魁,是冀州有名的盗匪,去年抢了官仓的粮,被官府通缉,听说仁义卫不杀降,才敢来;
——那个裹绷带的逃兵,叫赵三,原是宣府镇的百户,去年冬天被清军围在松山,他为了活命降了,后来见清军屠杀百姓,悔得撞墙,才逃来投奔。
顾炎武捧着个蓝布包上来,布角沾着墨渍:“公子,我刚才翻了招募名册,做了些批注。”他把册子递过去,李昊展开,纸页上的小楷工整有力:
「应募者共一千一百人,成分如下:
一、为粮饷而来:约四成,多为流民、乞丐,只图有口饭吃;
二、为避祸而来:约三成,多为逃兵、罪犯,想找个庇护;
三、为家仇而来:约两成,多为被清军残害的百姓亲属,想寻仇;
四、为信念而来:约一成,多为读过书的学子、有血性的猎户,相信“仁义”能救天下。」
顾炎武望着山下的人群,声音轻得像风:“名声是柄双刃剑啊。您成了“活菩萨”,可菩萨也有菩萨的烦恼——要筛掉那些想蹭饭的,留下那些想拼命的。”
李昊走下了望台时,正好看见那个抱孩子的妇人。她跪在招募牌前,额头磕得青砖响:“仁义卫的大人,我家娃快烧死了,求您给口药……俺给您当牛做马都行!”
招募的伙夫面露难色:“夫人,药铺的孙大夫今天出诊,要不您明天再来?”
李昊蹲下来,摸了摸孩子滚烫的额头,从袖筒里掏出个瓷瓶——那是他从苏州书生那里要来的“退热散”。他把药粉倒在妇人手里:“去屯田区的医馆,找孙大夫,就说李昊让去的,他会治。”
妇人瞪大眼睛,眼泪砸在孩子脸上:“谢谢公子!谢谢公子!俺娃要是活了,一定让他跟着您当兵!”
李昊笑了笑,伸手擦掉孩子脸上的泪:“先治病,别的以后再说。”
这时,那个戴铁环的刘魁走过来,手里攥着个布包:“公子,我刚才是有急事,不是要抢东西……这是我攒的三两银子,给公子上交。”
李昊接过布包,指尖碰到刘魁粗糙的手掌——那是常年握刀磨的茧子。他望着刘魁的眼睛:“你为什么来?”
刘魁咬了咬牙:“俺杀了人,官府要抓俺……可俺不想再做盗匪了,俺想跟着您,做个能抬头做人的人。”
夕阳把帅旗染成血红色。李昊站在帅旗旁,手里攥着毛笔。原来的帅旗上写着“仁义卫”三个大字,是他当年在书院里写的。现在,他要加几个字。
韩通凑过来:“公子,您要写什么?”
李昊蘸了蘸墨,在“仁义卫”下面添了八个字:“只纳愿守家者,非求生者”。
韩通愣了愣:“这样会不会拒了很多人?”
李昊望着山下的人群,那些抱着孩子的妇人、背着猎弓的少年、攥着银子的盗匪,轻声说:“我们要的不是‘兵’,是‘愿意和百姓一起活的人’。冲粮饷的来了,会因为粥不够喝逃跑;混身份的来了,会因为怕死当逃兵;只有那些想守家的人,才会跟着咱们拼命——哪怕死,也不肯后退。”
顾炎武走过来,看着帅旗上的字,嘴角露出欣慰的笑:“公子终于明白了。仁义卫不是‘军队’,是‘百姓的盾牌’。盾牌要选最结实的木头,兵要选最想守家的人。”
黄昏时,寨门终于安静下来。韩通拿着新的名册来找李昊:“公子,筛完了。留下三百二十人——有八十个猎户,一百个逃兵,一百二十个流民,还有二十个学子。”
李昊翻着名册,指尖停在“林小七”三个字上——那是猎户的儿子,刚才递给他猎弓的少年。他抬头:“明天让他们来演武场,考校体魄和信念。”
韩通挠了挠头:“那刘魁呢?”
“留着。”李昊把名册放下,“他有心改过,就让他去工兵营扛锄头——能吃苦的人,总比那些只会耍嘴皮子的强。”
窗外,桃花瓣飘进书房,落在“愿守家者”的字上。李昊望着窗外的长亭,想起白天那个妇人抱着孩子离开时的背影,想起林小七背着猎弓的背影,想起刘魁攥着银子的背影。
他轻声说:“韩通,你说,这些人里,会不会有几个能成为将军?”
韩通笑了:“只要跟着公子,就算当个伙夫,也能吃口热饭。”
李昊摇头:“不是吃口热饭。是让他们知道,这世上还有人愿意为了“守家”而战——不是为了功名,不是为了银子,是为了家里的娃能睡个安稳觉,是为了田里的庄稼能长熟,是为了这乱世里,还有一盏灯能亮着。”
深夜,李昊站在帅旗下。风卷着帅旗上的字,猎猎作响。
远处,传来新兵的笑声——那是林小七在教流民的孩子拉弓,刘魁在帮厨子劈柴,赵三在给逃兵讲阵法。
李昊摸着帅旗上的“愿守家者”,嘴角露出笑意。
他知道,从今天起,仁义卫不再是“一群兵”。
是一群愿意用命守着百姓日子的人。
是一群,想让这乱世,变回太平盛世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