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殿内,死寂依旧。
朱祁钰缓缓抬手,做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
大殿角落,几名一直垂手侍立、如同木雕泥塑般的小太监,立刻躬身领命,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不多时,一阵沉重的滚轮碾压金砖的闷响,从殿外传来。
这声音,将百官从失神中惊醒。
他们下意识地循声望去,只见八名精壮的太监,正合力推着两件用明黄色锦缎覆盖的巨大物件,缓缓进入殿中。
所有人都感到了困惑。
在这朝堂报捷,论功行赏的最高潮时刻,陛下要展示什么?
在朱祁钰的示意下,太监们停在了大殿中央。
兴安上前,亲自揭开了第一件罩布。
“哗啦——”
一张巨大无比的、卷成一轴的图卷,被缓缓展开。
它太大了,以至于需要整整十名太监,才能将其完全拉开,平铺在奉天殿光洁的金砖之上。
图卷展开的瞬间,一股深邃的、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蔚蓝色,瞬间占据了所有人的视野。
那是一副海图。
但它不同于大明舆图上任何粗略的海岸线描绘。
这副图,精准得令人发指。
上面清晰地标注着每一处岛屿的轮廓、每一条洋流的方向、每一片暗礁的分布。
从北方的朝鲜半岛,到东方的倭国列岛,再向南,延伸至一片片他们闻所未闻的、星罗棋布的巨大岛群。
那些陌生的地名——吕宋、苏禄、满剌加……如同一个个神秘的咒语,敲击着在场所有人的认知。
他们第一次,以一种近乎于神明的视角,看到了大明疆域之外,那片广阔无垠的蓝色世界。
不等他们从这视觉冲击中回过神来,兴安已经揭开了第二件罩布。
那是一个模型。
一艘船的模型。
它长约一米有余,通体由名贵的金丝楠木打造,细节精致到了极点。
但它的造型,却无比奇特。
它不像大明的福船那般高耸,也不像沙船那般平底。它的船身狭长而坚固,船首高高扬起,线条流畅,充满了力量感。
最让百官感到心悸的,是它那如同蜂巢般的侧舷。
上下三层,密密麻麻地开着数十个方形的小窗。每一个窗后,都伸出了一根微缩的、闪烁着黄铜光泽的炮管。
这根本不是一艘船。
这是一座漂浮在海上的、武装到牙齿的战争堡垒!
百官们看着地图上那些闻所未闻的岛屿和国家,看着那艘造型奇特、布满炮窗的船模,都感到了强烈的好奇与困惑。
他们不明白。
陛下在展示完那足以让国库爆满的惊天财报之后,拿出这两样东西,意欲何为?
朱祁钰缓缓起身。
他走下丹陛,一步一步,走到了那堆积如山的、象征着一千五百三十万两白银的模型面前。
他没有看那些银锭,只是伸出手,轻轻抚过那冰冷的船模,又划过那广阔的海图。
然后,他转过身,面对着满朝文武。
“钱,朕有了。”
“但这,还不够。”
大殿内,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朱祁钰的声音在安静的大殿中回响,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宏大与威严。
“这些银子,能让大明强盛一时,但朕想要的,是让大明强盛百世、千世!”
他猛地抬起手臂,指向脚下那副巨大的海图。
“看到没有?在这片我们视而不见的蔚蓝大海上,蕴藏着比江南富庶百倍的财富!”
“那里有数不清的香料、宝石、黄金,还有着亿万等待着与我大明通商的百姓!”
他的话语,如同一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激起千层巨浪。
百官的脸上,露出了茫然与不解。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里,海外皆是蛮夷之地,是化外之民,除了些许奇珍异宝,再无他物。
何来百倍于江南的财富?
朱祁钰没有理会他们的疑惑,他的手,又指向了那艘狰狞的船模。
“而这,就是能为我们带回那一切的钥匙!”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朕要组建一支无敌的舰队,让大明的龙旗,插遍这海图上的每一个角落!”
最后,他缓缓走回丹陛,一步一步,重新踏上那九级台阶,回到龙椅之前。
他没有坐下,而是负手而立,目光如电,如同巡视自己疆域的雄狮,缓缓扫过殿下每一个臣子的脸。
那目光所及之处,无人敢与之对视。
他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如同神谕般的语气,宣布了他的下一个、也是更宏大的国策。
“朕决定,自今日起,废除立国百年之海禁!”
“开海贸,设市舶司,鼓励万商远航!”
轰!
如果说,刚才的财报是惊雷,那么此刻的这道旨意,便是足以撕裂天地的神罚!
整个朝堂,再次陷入了巨大的、远比刚才更加混乱的争议之中。
“不可!陛下!海禁乃太祖祖制,万万不可废弛啊!”
一名须发皆白的御史第一个冲出队列,跪地泣血高呼。
“陛下三思!倭寇之患未平,开海无异于引狼入室!”
“圣人云,不贵异物,不贱用物。海外奇技淫巧,只会败坏我朝民风啊!”
反对的声音,此起彼伏。
那些刚刚被金山银海震慑得说不出话来的老臣们,此刻仿佛找到了新的主心骨。
“祖制”二字,是他们最坚固的盾牌,也是他们最锋利的武器。
然而,这一次,龙椅之上的朱祁钰,只是冷冷一笑。
那笑容里,带着一丝轻蔑,一丝不屑。
他手握强军,坐拥金山,身后站着因变法而受益的亿万军民。
他已经拥有了压制一切反对声音的绝对力量。
他缓缓抬起眼,看着那些跪在地上,还想引经据典,滔滔不绝的老臣。
他只说了一句话。
那句话很轻,却像一柄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了奉天殿内每一个人的心脏之上。
“谁赞成?”
“谁反对?”
整个大殿,瞬间鸦雀无声。
所有的喧嚣,所有的引经据典,所有的痛心疾首,都在这简简单单的六个字面前,戛然而止。
那名最先冲出来的老御史,嘴巴还张着,后面的话却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他抬起头,对上了皇帝那双冰冷、深邃、不带一丝感情的眸子。
他看到的,不是询问,不是商议。
是警告。
是最后的通牒。
他想起了午门前那场未干的血迹,想起了江南那数百颗滚落在地的人头,想起了北伐大胜后,京营将士那望向皇帝时狂热的眼神。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上天灵盖。
他明白了。
时代,变了。
这位年轻的帝王,已经不再需要用道理去说服他们。
他只需要用实力,去碾压他们。
老御史那挺得笔直的脊梁,在那冰冷的目光注视下,一点点地弯了下去。
他将自己的头,埋在了冰冷光滑的金砖之上,声音嘶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臣……附议。”
附和的声音,从稀稀拉拉,到连成一片。
“臣……附议。”
“臣等……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