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浓,靖王府内的气氛比时节更先一步步入寒冬。
自那夜书房激烈争吵、云暮决绝搬回听雪苑后,整个王府便被一种无形的低气压笼罩。下人们行走间都屏着呼吸,不敢高声言语,生怕一个不慎,便触怒了明显心情不佳的主子。
听雪苑,名副其实地成了王府里最寒冷孤寂的角落。
院落荒芜,杂草丛生,仅有的几间屋舍门窗歪斜,糊窗的桑皮纸破了洞,呜咽的秋风便肆无忌惮地钻进来,卷起地上的尘埃,平添几分萧索。屋内更是简陋,除了一张硬板床、一张瘸腿桌子和两把摇摇欲坠的椅子,便再无他物。空气中常年弥漫着一股驱不散的霉味,与昔日竹苑的温暖馨香判若云泥。
云暮对此安之若素。
她每日清晨依旧会起身,用冰冷的井水盥洗,然后坐在那张瘸腿桌子前,一口一口地吃完下人送来的、愈发不堪的饭食——有时是馊了的粥,有时是掺杂沙砾的米饭,菜色更是寡淡得不见半点油腥。
她从不抱怨,也未曾向任何人提起。那双曾经在萧衍面前盈满伤痛与质问的眼眸,如今只剩下古井无波的平静。仿佛外界的苛待、环境的恶劣,都无法再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涟漪。她将自己缩进了一个坚硬的壳里,用冷漠和沉默,抵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寒意。
唯有在深夜,当月光透过破败的窗纸,斑驳地洒在她清瘦的脸颊上时,那强装的镇定才会出现一丝裂痕。她会蜷缩在冰冷的被褥里,听着窗外呼啸的风声,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想起曾经的点滴温暖。
回忆如同潮水,带着刺骨的凉意涌来——
她想起江南之行,那段看似最甜蜜的时光。他们同乘一车,他会在她看书睡着时,小心翼翼地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肩上,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稀世珍宝。他会在夜市人流中,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掌心温热而干燥,将她牢牢护在身侧。他会在她研制新香时,安静地坐在一旁陪伴,偶尔递上一杯温度刚好的茶,目光温柔得能溺毙人。
那些瞬间,难道也都是虚假的吗?都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女人的影子吗?
心口传来熟悉的绞痛,让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用力闭上眼睛,将翻涌的泪意逼了回去。
不能哭。云暮,你不能哭。
为了一个将你当作替身、连真相都不愿告知你的男人流泪,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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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听雪苑的冷清形成鲜明对比的,是主院的灯火通明,与那终日不散的浓烈酒气。
萧衍几乎夜夜宿在书房,或者说,是夜夜借酒浇愁。原本陈列着古籍兵法的书案上,如今摆满了空了的酒坛。他不再注重仪表,常服微皱,眼下有着浓重的青黑,下巴也冒出了泛青的胡茬。
他试图用政务麻痹自己,疯狂地处理着来自江南漕帮的整合事宜、朝堂上针对柳党的下一步计划,以及皇帝近日来愈发频繁的“关切”试探。可每每稍有闲暇,云暮那双绝望而冰冷的眼睛,便会不受控制地浮现在他眼前,伴随着她那句“不过是一场各取所需的利用罢了”,反复凌迟着他的心。
“王爷,您少喝些吧。”墨羽看着他又灌下一杯烈酒,忍不住出声劝阻,“身子要紧。”
萧衍抬眸,眼底布满了血丝,带着一种颓唐的戾气:“滚出去。”
墨羽不敢再言,默默退下,心中叹息。他跟随王爷多年,从未见他如此模样。即便是当年婉妃娘娘薨逝,王爷被众人指责克母、受尽冷眼时,他也只是将所有的痛楚和愤怒埋藏在心底,用更加荒唐不羁的面具伪装自己,何曾如此刻这般,将痛苦如此外露地宣泄?
情之一字,果真伤人至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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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府的下人们,最是懂得察言观色,跟红顶白。
王爷对听雪苑那位的冷落已是板上钉钉,加之林侧妃虽被禁足,其残余势力却仍在暗中煽风点火。于是,对云暮的苛待便从最初的试探,变得愈发明目张胆起来。
送来的饭菜不仅粗劣,有时甚至直接“忘记”送来。份例内的炭火被克扣殆尽,听雪苑内冰冷如地窖。仅有的两个被指派过来的粗使婆子也惫懒至极,整日不见人影,院落愈发荒败。
这日午后,天空飘起了冰冷的秋雨。
云暮坐在屋内,听着雨水滴滴答答从屋顶漏下,在地上汇聚成一个个小水洼。寒气无孔不入地侵袭着她单薄的衣衫,她拢了拢衣襟,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和凄冷的雨丝。
忽然,院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
“哟,这破地方还能住人吗?”一个尖细的女声响起,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是曾经巴结林侧妃、如今见风使舵的一个管事嬷嬷,姓王。
王嬷嬷撑着油纸伞,带着两个小丫鬟,趾高气扬地站在院门口,并未进来,仿佛踏入这院子都会脏了她的鞋。她打量着这荒芜的院落,啧啧两声:“云姨娘,不是老奴说您,好好的竹苑不住,偏要搬来这鬼地方,可不是自找罪受吗?”
云暮站在窗内,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没有回应。
王嬷嬷自觉无趣,又提高了音量:“奉王爷之命,来清查各院落用度。听雪苑久无人居,用度超标,即日起,份例再减三成!”她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王爷说了,府里不养闲人,更不养……不识抬举之人。”
这话如同冰冷的刀子,狠狠扎进云暮心里。是萧衍的命令吗?他就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让她认清自己的“身份”和“位置”?
她死死攥紧了窗棂,指尖因用力而泛白,胸口剧烈起伏着,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她强行咽了下去,依旧沉默。
王嬷嬷见她毫无反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自觉没趣,哼了一声,扭着腰走了。
雨水依旧冰冷地落下,敲打着破败的屋檐,也敲打在云暮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她缓缓滑坐在冰冷的墙角,抱紧双膝,将脸深深埋入臂弯。
孤寂和寒冷,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原来,从云端跌落尘埃,竟是这般滋味。
可她不能倒下。沈家的血海深仇未报,婉妃与她身世的谜团未解,她绝不能倒在这里。
她抬起头,望着窗外凄迷的雨幕,眼中重新凝聚起冰冷而坚定的光芒。
萧衍,你既如此绝情,便休怪我……独自前行了。
这孤寂的寒冬,她必须靠自己,熬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