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并未因那场惊心动魄的对峙而终结,反而酝酿起了更大的风暴。
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境,不久,冰冷的雨点伴随着雪花便淅淅沥沥地敲打在听潮小筑的窗棂上。
很快连成一片密集的雨幕,冲刷着世间,也仿佛要冲刷掉某些不堪的痕迹。
江月晏依旧保持着瘫坐床边的姿势,许久未曾动弹。
手腕上的青紫指痕隐隐作痛,提醒着方才那短暂却可怕的失控。
地上那几滴已然发暗的血迹,如同烙铁般烫在她的心上。
冷。刺骨的冷。并非来自窗外寒雨,而是从心底最深处弥漫开来的绝望。
她的子规,那个会偷偷藏起糖果塞给她的弟弟,那个在雷雨夜会抱着枕头怯生生站在她门外的男孩,那个发誓要变得强大保护她的少年……
似乎真的被那可怕的力量吞噬了,只留下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充斥着危险与疯狂气息的躯壳。
泪水早已流干,只剩下空茫的疲惫和一种被掏空般的钝痛。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几乎被雨声淹没的叩门声,迟疑地响起。
笃…笃笃…
很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与之前‘渊’的强行闯入或萧逐渊方才的失控冲入截然不同。
江月晏猛地一颤,从麻木中惊醒,警惕地望向房门,身体下意识地再次绷紧。
又是他?
他还想做什么?
那叩门声停歇了片刻,仿佛门外的人也在挣扎。
就在江月晏以为那是错觉时,叩门声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微弱,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鬼使神差地,江月晏竟没有立刻尖叫或呵斥。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恐惧与寒意,赤着脚,一步步挪到门边。
她没有立刻开门,而是隔着门板,声音沙哑而冰冷地问:“……谁?”
门外沉默了一瞬。
随即,一个极其低哑、虚弱、仿佛被雨打风吹得支离破碎的声音,艰难地传了进来:
“……姐……是我……”
是萧逐渊的声音。
不再是‘渊’的冰冷平滑,也非方才那混乱疯狂的嘶吼。
而是变回了她所熟悉的、带着一丝阴郁和……此刻浓浓疲惫与脆弱的声音。
只是这声音太过微弱,气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在雨声中。
江月晏的心猛地一揪!
她几乎能想象出门外那人此刻的模样——定然是浑身湿透,脸色苍白,或许还带着伤……
理智告诉她不要开门,不要心软,那可能又是陷阱。
可那是子规啊!是她从小带到大的弟弟!万一……
万一是他真的恢复清醒了呢?万一他此刻正需要帮助呢?
母爱般的天性(尽管是师姐,却实则如母如姐)终究压过了恐惧。
她颤抖着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房门打开一道缝隙。
门外檐下,萧逐渊果然如同她想象中那般狼狈。
他浑身湿透,单薄的寝衣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消瘦却隐含力量的轮廓。
墨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不断滴着水珠。
他微微佝偻着身子,一只手紧紧按着自己的腹部,指缝间,刺目的鲜血混着雨水不断渗出,染红了一片衣襟和脚下的地面。
他的脸色白得吓人,嘴唇更是没有丝毫血色,长长的睫毛上挂着雨珠,随着他轻微的颤抖而滑落。
那双幽深的眼眸抬起,望向门内的江月晏,里面盛满了巨大的痛苦、浓得化不开的愧疚,以及……一丝小心翼翼的、生怕被再次拒绝的脆弱。
“师姐……”
他看到江月晏,眼眶瞬间就红了,声音哽咽得几乎说不出完整的话。
“对……对不起……我又……吓到你了……”
他仿佛想靠近,却又不敢,只是僵硬地站在原地。
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像一只被遗弃的、伤痕累累的大型犬。
江月晏所有的防备和恐惧,在这一刻,被他这副惨烈又脆弱的模样击得粉碎!
“子规!你的伤!”
她惊呼一声,再也顾不得其他,连忙伸手将他拉进屋内,触手一片冰凉的湿意和……黏腻的鲜血!
“怎么回事?!你怎么受伤了?!”
她急声问道,手忙脚乱地想要查看他的伤口,声音里带上了连自己都未察觉的焦急和心疼。
萧逐渊被她拉进屋,身体似乎脱力般晃了一下,勉强靠在门板上才站稳。
他垂下眼帘,不敢看江月晏的眼睛,声音低哑而晦涩:
“……没什么……只是……方才心神不稳,力量反噬……不小心……伤了自己……”
他说的含糊,但江月晏立刻明白了。
是了,他刚刚吞噬融合了那个怪物,力量必然极不稳定,再加上情绪剧烈波动,反噬自身是最可能的情况。
所以……他刚才的失控,并非完全本意?是因为力量反噬的痛苦和混乱?
这个认知,让江月晏心中那坚冰般的恐惧和隔阂,瞬间融化了一角。
看着他不断渗血的伤口,看着他苍白脆弱的模样,那深植于心的、照顾他保护他的本能再次占据了上风。
“快进来!别站在风口!”
她语气急切,带着不容置疑的强硬,将他扶到离暖炉最近的软榻上坐下。
她转身想去拿伤药和干净的布巾,手腕却被他冰凉的手指轻轻握住。
那触碰很轻,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甚至还在微微颤抖。
江月晏身体一僵,却没有立刻甩开。
“师姐……”萧逐渊抬起头,雨水顺着他俊秀的脸颊滑落,混合着或许还有……泪水?
他眼中充满了痛苦的自责和卑微的祈求,“别……别讨厌我……别怕我……好不好?”
“我知道……我变得很可怕……我差点伤害了你……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可是……可是我控制不住……那股力量……还有……那些疯狂的念头……”
他声音破碎,带着绝望的哭腔。
“它们总是在叫嚣……想要靠近你……想要……独占你……”
他毫不掩饰地说出了那最不堪、最悖逆的妄念,却以一种极度痛苦和自责的方式,反而更显得真实而脆弱。
“可是……那不是真正的我……我不想那样的……师姐……”
他紧紧抓着她的手腕,像是抓着最后的救命稻草,指尖冰得吓人。
“只有想着你……想着绝不能伤害你……我才能……勉强压住它们……”
“师姐……帮帮我……别推开我……求你……”
他这番话语,半真半假,将最深的痴妄裹挟在痛苦与脆弱之中,赤裸裸地摊开在她的面前。像是一个在深渊边缘挣扎的孩子,向她伸出求救的手。
江月晏的心,彻底乱了。
恐惧依旧存在,但更多的,是汹涌而来的心疼、无奈和一种沉重的、无法割舍的责任感。
他是她的弟弟啊。是她看着长大的子规。
他现在被可怕的力量侵蚀,心神失控,痛苦不堪,甚至不惜自伤来保持清醒……
她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推开他?放弃他?
她反手握住他冰凉的手,试图用自己的温度去温暖他,声音虽然还有些颤抖,却已然带上了以往的温柔和坚定:
“别胡说!师姐怎么会讨厌你?怕你?”
“受伤了为什么不早说?还傻站在雨里!”
她语气带着责备,却更显关切,“快松手,我去拿药!”
这一次,萧逐渊顺从地松开了手,只是那双幽深的眼眸,依旧一瞬不瞬地、带着全然的依赖和脆弱,紧紧追随着她的身影。
江月晏快步取来伤药、热水和干净的布巾。
她让他靠在软榻上,小心翼翼地解开他湿透的、染血的寝衣。
一道不算太深、却皮肉翻卷、萦绕着丝丝黑气的伤口暴露在他苍白的腹部,显然是被某种狂暴的力量所伤。
江月晏倒吸一口凉气,眼圈又红了。
她强忍泪水,低下头,认真地、细致地为他清洗伤口,敷上灵药,再用干净的纱布一层层包扎好。
整个过程,萧逐渊异常安静乖巧,只是默默地看着她。看着她专注的眉眼,微蹙的眉心,轻柔的动作,以及那因为担忧而紧抿的唇瓣。
暖炉的热气渐渐烘干了彼此身上的湿气,空气中弥漫着伤药的清苦和安神香的暖甜。
有一种诡异的、脆弱的温馨,在这经历了风暴后的雨夜里悄然滋生。
然而,无人察觉,在萧逐渊那看似脆弱依赖的眼眸深处,有一缕极深的、扭曲的满足和贪婪,悄然掠过。
苦肉计……果然有用。
师姐的温柔和心疼,如同最上等的滋养,抚平了他力量反噬的躁动,也悄然……
喂养着他心底那头名为占有欲的魔。
伤口处理完毕,江月晏为他披上干燥的毯子,又端来一杯热茶。
萧逐渊接过茶杯,指尖“不经意”地擦过她的手指,感受到那瞬间的温暖,他垂下眼帘,掩去其中翻涌的暗色。
“师姐……”他低声开口,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的沙哑。
“今晚……我能不能……就睡在这里?就睡在榻上就好……”
他抬起眼,眼中满是后怕和恳求:
“我……我怕我一个人……又会控制不住……做出可怕的事情……”
他将自己放在一个极度脆弱、需要监管的位置上。
江月晏看着他那苍白脆弱的模样,看着他腹部的伤,如何能说出拒绝的话?
她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心软了,轻轻点了点头:
“……好。你安心睡吧,师姐……守着你。”
她搬来一个绣墩,坐在了软榻边,保持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萧逐渊顺从地躺下,盖上毯子,闭上眼睛,仿佛真的因为疲惫和伤痛而迅速陷入了沉睡。
只有那在毯子下悄然攥紧的手,泄露了他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窗外雨声潺潺,室内暖香袅袅。
江月晏守在一旁,看着榻上似乎安然睡去的师弟,心情复杂万分。
她知道留下他是危险的,他的心魔并未消除。
可是……让她此刻将他赶回那冰冷的、只有他一个人的房间,她做不到。
伪骨科的毒性,便在于这无法割舍的羁绊,这甘愿饮鸩止渴的温柔,这于危险边缘徘徊的守护与靠近。
而她并不知道,那看似沉睡的人,正在心底。
一遍遍回味着方才那短暂的触碰和担忧的眼神,任由那被细心包扎的伤口传来的细微痛楚。
和师姐就在身边的认知,交织成最甜美的毒药,悄然滋养着那深植于魂的、疯狂的爱欲与魔念。
雨夜还很长。
心魔的种子,早已在温柔的土壤里,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