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潮屿的冬日，海风凛冽，裹挟着湿冷的咸腥气息，吹拂着听潮小筑的窗棂。
室内却暖意融融。角落里的暖炉安静地散发着热量，驱散了外面的寒意，也烘得人有些懒洋洋的。
萧逐渊靠坐在软榻上，身上盖着一条厚厚的绒毯。
他体内的伤势在江月晏的精心照料和丹药调理下，已好了七七八八。
只是经脉中仍残留着一些戮魂死气的顽固根须，需要水磨工夫慢慢化解，修为也暂时稳固在元婴后期，未能恢复大圆满。
但这于他而言，已是难得的安宁时光。
更重要的是，他能日日见到师姐。
江月晏正坐在榻边的小杌子上，手中端着一只白玉碗，碗中是墨绿色的、散发着清苦药香的汤药。
她正低着头，用一只小玉匙，极其耐心地、一点点地将药吹凉。
窗外的天光透过窗纸，柔和地洒在她侧脸上，勾勒出温婉的轮廓。
她神情专注，长睫微垂，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浅浅的阴影，仿佛手中正在做的事情，是世间最重要、最需细心对待的大事。
萧逐渊的目光，近乎贪婪地流连在那张熟悉的容颜上。
从她光洁的额头，到秀气的鼻梁，再到那总是带着温柔弧度的唇瓣……
每一处，都早已在他心中描摹了千遍万遍。
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几分，胸腔里涌动着一种酸涩而滚烫的情绪。
有多久了？这样安静地、只有他和师姐独处的时光。
仿佛又回到了很多年前，他还是那个备受欺凌的小杂役。
每次被打得遍体鳞伤后，偷偷躲到后山礁石缝里舔舐伤口时，师姐总能找到他。
记忆中，也是一个寒冷的傍晚，海风很大。
他抱着膝盖，缩在冰冷的石头后面，额角被石块砸破的地方还在渗着血，混着泪水，又冷又疼。
就在他以为自己会冻死在那里的时候，一个焦急又温柔的声音响起：
“子规？子规！你怎么又躲在这里！”
他抬起头，泪眼模糊中，看到师姐提着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寻来。
水蓝色的衣裙被海风吹得猎猎作响，发丝也有些凌乱。
看到他头上的伤，师姐的眼圈瞬间就红了。
“又是他们干的？！真是太过分了！”
她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连忙蹲下身，从怀里掏出干净的帕子和伤药，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伤口，动作轻柔得仿佛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
“疼不疼？乖，子规不哭，师姐给你吹吹就不疼了……”
那时，她指尖微凉的触碰，和那带着馨香的气息轻轻吹拂在伤口上的感觉，仿佛瞬间驱散了所有的寒冷与疼痛。
他怔怔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师姐写满担忧的美丽脸庞。
一颗幼小冰冷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一种陌生的、滚烫的情感悄然破土而出。
从那一刻起，或许有些东西，就变得不一样了。
“子规？发什么呆呢？药差不多凉了，快趁热喝了吧。”
现实中的声音将萧逐渊从回忆中唤醒。
江月晏已经吹凉了药，将玉碗递到他面前，眼中带着关切的笑意：
“可是还有哪里不舒服？脸色怎么有些红？”
萧逐渊猛地回神，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盯着师姐看出了神，脸颊不禁有些发烫。
他慌忙垂下眼帘，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情绪，接过药碗，低声道：“没……没有不舒服。劳师姐费心了。”
他的手指不可避免地触碰到了江月晏的指尖。
那温软的触感让他如同过电般，心跳骤停了一瞬，随即又疯狂地鼓噪起来。
他几乎是用尽了全部的自制力，才强迫自己稳稳接过碗，而没有失态地颤抖。
江月晏却浑然未觉，只是自然地收回手，笑道：
“跟我还客气什么。快喝吧，这药里我多加了一味‘甘泉露’，应该没那么苦了。”
萧逐渊低下头，借着喝药的动作遮掩自己失常的神情。
药汁入口，果然带着一丝清甜，远不如以往苦涩。
但这份细心体贴，却比最苦的药更让他心头酸胀。
他小口小口地喝着药，目光却忍不住再次悄悄抬起，落在师姐身上。
她正拿起一旁绣了一半的香囊，就着灯光，仔细地比对着丝线的颜色，侧脸柔和而专注。
那香囊上是戏水的鸳鸯图案，显然是女子用的物件。
是绣给她自己的吗？还是……绣给未来哪位道侣的？
这个念头如同毒蛇般骤然钻入萧逐渊的脑海，让他喉间一哽，差点呛到。
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慌和嫉妒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不……师姐只能是他的！是他灰暗人生中唯一的光！谁也不能夺走！
这股强烈的占有欲来得如此凶猛，甚至引动了他体内被封印的“渊”的意识。
【啧……愚蠢的嫉妒……】
“渊”冰冷而讥诮的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响起。
【想要……就去夺过来……囚禁起来……让她只属于你一个人……就像……那个离阙的徒弟对他师尊一样……】
“闭嘴！”萧逐渊在内心惊恐地怒吼，强行将“渊”的蛊压了下去，脸色却不由自主地白了几分。
他怎么能有那样龌龊的念头！
师姐待他如至亲，他怎能……怎能用那些肮脏的想法去亵渎她！
可越是压抑，那份深埋心底、早已变质的情感就越是汹涌。
“怎么了？脸色怎么又白了？是不是药太凉了？”
江月晏注意到他的异常，放下手中的绣活，担忧地探手过来，想摸摸他的额头。
那只温软的手再次靠近。
萧逐渊几乎是本能地、微微向后缩了一下，避开了她的触碰。
他怕……怕自己一旦触碰，就会失控，就会暴露心底那惊世骇俗的、绝不容于世的妄念。
江月晏的手顿在半空，愣了一下，随即有些失落地收回，眼中掠过一丝不解和受伤：
“子规……你最近好像……总是在躲着师姐？”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萧逐渊的心瞬间像是被针扎了一下，密密麻麻地疼起来。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却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
他能说什么？难道要说，师姐，我不是躲你，我是怕我控制不住会想要更多？
怕我体内那个怪物会伤害你？怕我这肮脏的心思会玷污了你的纯洁？
他不能。
最终，他只是艰难地低下头，声音干涩无比：
“……没有。师姐多心了。我只是……只是伤势未愈，有些乏力。”
江月晏看着他低垂的、写满抗拒和疏离的头顶，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追问。
她只当是师弟重伤初愈，又经历了戮魂剑的惊吓，心绪不稳所致。
她重新拿起绣活，柔声道：
“那你好生休息，师姐不吵你了。这安神香囊快绣好了，给你挂在床头，晚上能睡得好些。”
原来……是给他绣的。
萧逐渊猛地抬头，看向那鸳鸯戏水的香囊，又看向师姐温柔含笑的眉眼，心中顿时百感交集，巨大的愧疚和汹涌的爱意几乎要将他淹没。
“师姐……”他哽咽出声，眼圈微微泛红。
“嗯？怎么了？”江月晏抬头，疑惑地看着他。
看着师姐那清澈纯粹、不含一丝杂质的眼眸，萧逐渊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最终，他只是摇了摇头，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没……谢谢师姐。”
他重新低下头，将碗里剩余的药汁一饮而尽。
浓郁的清苦味在口中蔓延开，却远不及他心中的苦涩万分之一。
他配不上师姐。
无论是他卑微的出身，他体内隐藏的怪物，还是他这份悖逆人伦的痴心妄想。
他都配不上。
可让他放手？绝无可能。
窗外，潮声阵阵，呜咽着拍打岸礁，如同他内心深处，无法宣之于口的、绝望而汹涌的暗潮。
他安静地靠在软榻上，闭上眼，仿佛睡着了。
唯有那在绒毯下悄然攥紧、指甲深深嵌入掌心的手，泄露了他此刻极不平静的内心。
而江月晏，依旧在灯下，一针一线，细致地绣着那只寓意着恩爱不离的鸳鸯香囊，满心想着的，只是让她的师弟能夜夜安眠。
她丝毫不知，身旁那人心中，正经历着怎样一场惊涛骇浪般的爱恋与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