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K的声音很轻，像一片羽毛落在积尘的地面，却在我的耳蜗里掀起巨响。
“你听见了吗？”
我的心跳骤然停滞，血液仿佛在血管中凝结成冰，皮肤表面泛起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仿佛被无形的寒风吹过。
听见了吗？
我当然听见了。
那道尖锐而极轻微的金属刮擦声，像是有人用指甲划过生锈的铁皮，短暂、刺耳，像一根针扎进耳膜深处，余音在颅腔内嗡嗡回荡，久久不散。
更关键的是，我“看”见了顾昭亭的反应。
在他紧绷的背部肌肉群中，有一组极细微的纤维以“短-长-短，短-短-长”的节奏连续两次痉挛，那是我和他约定的最高级别警报——目标已进入指定范围，行动即将开始。
而这警报，被他用摩斯密码翻译成了三个字，通过痛觉的颤抖传递给我：她来了。
“她”是谁？
是陈医生口中那个能调动特殊资源的“内线”？
还是老K布下的另一个陷阱？
我的大脑在零点一秒内疯狂运转，金手指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分析着我自己的身体数据——心率135，瞳孔放大0.2毫米，面部毛细血管有轻微收缩迹象。
这些数据像冰冷的代码在意识中滚动，每一个都指向恐惧，而这份恐惧，正从指尖蔓延至脊椎，带来一阵阵战栗的触感。
我必须立刻控制住。
我强迫自己深吸一口气，让肺部被冰冷的空气填满，鼻腔里泛起一股铁锈与潮湿岩石混合的腥气，用这股寒意压下心头的狂跳。
我抬起眼，迎上老K探究的目光，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没有，”我的声音出奇的平稳，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这里除了通风系统的声音，什么都没有。您是不是太紧张了？”
我甚至在句末加上了一丝若有无无的嘲讽，将问题抛了回去。
这是一场赌博，赌的是老K的自负。
一个将自己视为神明的掌控者，绝不会轻易承认自己的感知出了差错，尤其是在一个他视作“作品”的晚辈面前。
果然，老K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五秒，那目光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我的头颅，窥探里面最真实的想法。
但我没有躲闪。
我的金手指此刻正疯狂模拟着“无辜者”的微表情数据库，将我的面部肌肉调整到最无懈可击的状态——嘴角微垂，眉心舒展，瞳孔稳定，连呼吸的起伏都被精确控制在每分钟12次。
他最终移开了视线，仿佛真的被我说服了。
“或许吧，”他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低哼，像是自言自语，“这地方的老鼠，总是比人要多。”
他放下了悬在顾昭亭胸口的刻刀，但并没有收回，而是用指尖轻轻摩挲着冰冷的刀刃，金属的寒意仿佛顺着空气传递到我的指尖，激起一阵本能的战栗。
他只是将注意力从那一声异响，转移到了一个更让他感兴趣的问题上——我。
“‘模型社’首案……”他缓缓重复着我刚才抛出的诱饵，声音里带着一种病态的怀念，“一个很有趣的名字。你似乎对它了解很多。”
我的后背已经完全被冷汗浸湿，紧紧贴在单薄的衣料上，湿冷的布料紧贴皮肤，带来一种黏腻而沉重的触感，像被无形的蛛网缠住。
我当然了解。
在被迫进入这个地狱之前，我把顾昭亭书房里所有未归档的悬案资料都刻进了脑子里。
我的金手指能复刻笔迹，自然也能过目不忘地复刻文字与图像。
那些血腥的案卷，那些扭曲的尸体照片，那些永远找不到凶手的死亡报告，对我来说不是故事，而是数据。
而“模型社”首案，是所有数据中最诡异的一个。
受害者是一名小有名气的人体模特，被发现时全身被涂上了一层特殊的塑胶，摆成了米开朗基罗《垂死的奴隶》的姿势。
最关键的，是她锁骨下方那个独特的标记，一个由复杂曲线构成的签名。
警方查了三年，一无所获。
直到刚才，我的金手指在分析顾昭亭身上那道旧疤时，瞬间完成了数据比对。
那道疤的轮廓、深度、甚至因愈合而产生的皮肤褶皱走向，都与“模型社”首案受害者身上的标记，有着超过99.7%的相似度。
唯一区别是，顾昭亭这道疤更潦草，像一个失败的初稿。
而老K的签名，我见过。
就在那面刻满林氏先祖名字的石壁上，每一个名字的末尾，都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装饰性弧线。
那个弧线，与“模型社”案的标记，以及顾昭亭身上的疤痕，同出一源。
老K是“模型社”首案的凶手。
顾昭亭曾是他选中的“模型”，却不知为何逃过一劫，只留下了一道失败的印记。
今天这场所谓的“仪式”，老K要刻下的“静默”是假，他真正想做的，是在顾昭亭这件“未完成的作品”上，刻下他最满意的签名，完成一场迟到了五年的行为艺术。
我赌的就是他对这件“艺术品”的执念，远超对我的杀意。
“我了解的不是案子，是您。”我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句地说道，“我了解一个追求完美的艺术家，是无法容忍自己的作品存在瑕疵的。”
我指向顾昭亭的锁骨：“这道疤，是一个败笔。它破坏了您想要的对称性和流畅感。所以，您今天的仪式，不是为了什么‘影归本源’，而是为了修正这个错误。您要的不是他的命，您要的是一件完美的作品。而我刚才阻止您，是因为您选错了位置。”
老K的瞳孔猛然收缩。
我继续加码：“那个模特，她的标记之所以完美，是因为您利用了她左侧锁骨比右侧低0.3厘米的生理特征，让那道弧线呈现出一种天然的坠落感。但顾昭亭不同，他的锁骨近乎水平，您如果还在老位置下刀，只会得到另一个拙劣的仿制品。您……又将创造一件失败的作品。”
空气死一般寂静。
我能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还有通风管道里那若有若无的、持续的、微弱气流声，像某种生物在暗处低语，带着陈医生特有的节奏——那是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他还在，通道还开着。
老K死死地盯着我，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震惊，随即转为一种近乎狂热的欣赏。
“你……”他喉结滚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吐出了一个字，“你……”
他缓缓将手中的刻刀倒转，将刀柄递向我。
“既然你这么懂，”他的声音沙哑而兴奋，像砂纸摩擦着金属，“那么，这最后一笔，完美的收尾……由你来完成。站到石台前面去，告诉我，完美的‘本源之印’，应该落在哪里。”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竟然把刀递给了我？
这是信任？是试探？还是一个新的、更残忍的游戏？
我僵在原地，不敢动弹。
我的计划是拖延时间，是揭开他的秘密让他陷入思维混乱，而不是取代他成为那个执刀的刽子手。
“怎么？”老K的嘴角咧开一个诡异的弧度，露出一口被烟草熏得发黄的牙齿，“完美的理论家，却不敢亲自动手创造完美吗？还是说，你刚才说的那些，都只是为了救他而编造的谎言？”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手术台上的顾昭亭，眼神里的杀意一闪而过。
“如果你做不到，那我就只能用我自己的方式，来结束这场无聊的闹剧了。”
威胁。赤裸裸的威胁。
我别无选择。
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双腿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我机械地、一步一步地挪向他。
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脚底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仿佛地面布满了看不见的荆棘。
我的视线里，那把被他指尖捏着的刻刀，刀刃上还残留着顾昭亭的血，在灯光下闪烁着妖异的红光，像一条蜿蜒的毒蛇，盘踞在金属表面。
我伸出手，指尖在触碰到冰冷刀柄的瞬间，忍不住一阵战栗——那金属的寒意顺着指尖直冲脑髓，激起一阵本能的抗拒。
刀入手，很沉。
这份重量，是顾昭亭的命，也是我的。
“很好。”老K满意地点点头，他收回手，后退一步，做了一个“请”的姿势，将整个舞台都让给了我。
此刻，整个地下石室，所有的灯光仿佛都聚焦在我一个人身上。
高台之上的老K，像个等待好戏开场的观众。
手术台上的顾昭亭，是献给恶魔的祭品。
而我，是被推上祭坛的行刑官。
我握着刀，缓缓转身，面向石台。
那原本是老K站立的位置，冰冷的石面上似乎还残留着他疯狂而偏执的气息，指尖轻触石面，粗糙的颗粒感传来，像触摸一段凝固的罪恶。
我能感觉到背后两道视线，一道是老K的审视，充满了期待与残忍；另一道，是顾昭亭的，我看不见，却能感受到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炎热的地下，我却感到刺骨的寒冷。
一阵无法抑制的颤抖从脊椎升起，传遍四肢百骸。
额头上渗出的汗珠越来越多，汇成一股细流，不受控制地滑落下来。
它流过我的眉心，淌过我紧皱的鼻梁，最终，浸润了那道在我登场前被画上的、象征着“影”身份的炭笔横线。
湿润的炭粉开始晕开，在我的脸上拖出一道模糊的、黑灰色的痕迹，像一道狰狞的伤疤，又像一道未干的血痕。
我的表演，即将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