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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指尖下,那团混合了面粉与胶水的物事正逐渐失去水分,变得坚韧而富有弹性,触感诡异地接近真实的皮下组织——微凉、略带黏滞,仿佛正从死物中苏醒为某种有生命的膜。

指腹轻压时,能感受到细微的纤维牵拉感,像在揉捏一片尚未冷却的筋膜。

我小心翼翼地将阿毛妈塞给我的那枚微型铁片按了进去,它的大小和形状,正是我推测中追踪器的模样。

金属边缘嵌入面团的瞬间,传来一丝冰凉的震颤,仿佛它本身也在呼吸。

厨房里只有灶膛中残余的火星明明灭灭,噼啪轻响中溅起几点橙红,将我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墙壁上,扭曲拉长,像一个沉默的怪物蹲踞在泥墙深处。

空气里浮动着焦木与陈年面粉的尘味,混着胶水挥发的微酸气息,沉甸甸地压在鼻腔后方。

我闭上眼,将所有杂念摒除。

雨滴开始敲打屋檐,由疏而密,像某种倒计时的鼓点渗入耳膜。

手指轻柔地抚过那块人造“皮肤”的表面,如同一个最虔诚的信徒,在触摸圣迹。

指尖传来细腻的颗粒摩擦感,又夹杂着胶质的柔韧回弹,仿佛正摩挲着一张被时间封存的脸。

记忆的闸门被缓缓拉开,我将意识沉入指尖,调动那股无法言说的力量,回溯属于母亲的触压节奏。

不再是那些模糊的、属于陌生人的记忆碎片。

这一次,金手指像一根被精准调校过的探针,瞬间锁定了目标。

我“看”到了,不是通过眼睛,而是通过一种更深邃、更原始的感知——那是指尖传导的温度、压力与电流的合奏。

我“看”到母亲握着画笔,朱砂在笔尖凝聚,每一次点、划、按、压,都带着一种奇特的生物电般的脉冲,透过画纸,烙印在我的感知里。

那脉冲如心跳般规律,又似神经突触的放电,在我指端激起细密的麻痒。

画面在飞速倒带、重组。

突然,一个清晰的轮廓从无数重叠的笔触中剥离出来,像是在浓雾中现身。

一个女人的侧影。

她的右耳后方,有一颗小小的、近乎被发丝掩盖的痣。

当她微微侧头,锁骨的线条绷紧,呈现出一种锐利而优美的夹角——那弧度我曾在镜前无数次描摹,熟悉得如同呼吸。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喉间泛起铁锈与恐慌交织的腥味。

苏眠。

这个名字在我舌尖下尝到了铁锈和恐慌的味道。

那是我最好的闺蜜,失踪前传给我的最后一张自拍里,她就曾炫耀过自己这“仙鹤般”的锁骨,而那颗耳后的痣,曾是我们之间心照不宣的小秘密。

恐慌和愤怒像藤蔓一样扼住我的喉咙,指尖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我抓起一根烧黑的木炭,不顾一切地在灶台边的黄泥墙上飞快地勾勒出那个轮廓。

炭条刮过粗糙墙面,发出沙沙的刺耳声响,每一道线条都带着我指节的震颤。

记忆中的画面精准得可怕,我甚至能标出母亲下笔时,那些朱砂点得最重的五个位置。

其中四处分散在身体各处,而第五处,也是颜色最深、力道最沉的一点,赫然位于颅底与后颈的连接处。

孙会计那张惊恐的脸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曾颤抖着说起的“神经锚定器”,那个能控制思想、抹除记忆的恐怖装置,不就是在这个位置吗?

“吱呀——”院墙的方向传来一声轻响,一个黑影敏捷地翻了进来,稳稳落地。

是顾昭亭。

他身上带着一股雨后的泥土气息,混着青苔与湿土的腥气,手里攥着一个烧得焦黑、已经看不出原样的东西,径直扔到我面前的灶台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对讲机,彻底废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紧迫感,“不过也算有收获。探测仪的主频段是437兆赫,它们不是持续扫描,而是脉冲式的,每十二分钟进行一次全方位扫描。也就是说,我们每次行动,只有十一分钟的安全窗口。”

他没有给我任何喘息的时间,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得皱巴巴的纸,在我面前展开。

那是一张手绘的电路图,复杂而精密,各种符号和线路交织在一起,看得我头晕眼花。

油灯的火光在纸面上跳动,映得那些线条仿佛在蠕动。

“用村里那台老旧的红星牌收音机,可以改装成一个简易的干扰器。”他指着图纸上的一个核心模块,“原理是发射同频段的噪声信号,覆盖掉真正的脑波信号。但这还不够,它们的探测仪很先进,能分辨出无意义的白噪音和真实的生物信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活体信号源’,用来伪装成正常的脑电波,骗过扫描。”

我盯着他,后背的寒毛一根根竖了起来。“活体信号源?用人?”

顾昭亭摇了摇头,目光落在我刚刚画在墙上的那个轮廓,以及旁边那块面粉拓本身上。

“不,用画。”他似乎早就料到了我的反应,语气里带着一丝冰冷的笃定,“我早就怀疑,赵婆子让你娘用的朱砂有问题。刚刚我弄到了一点,那里面混了极细的导电石墨粉。你娘在画画时,她的情绪、她的生物电信号,都会被这特殊的‘颜料’记录下来,残留在画纸上。那些画,根本不是死物。”

我的心重重一沉。原来如此。那些画,是母亲被动留下的生命记录。

下午,我以送饭为名,再次走向那座令人窒息的院子。

赵婆子的身影在堂屋里一晃而过,我没有进去,而是绕到院子侧面,蹲在一处新堆起的柴堆后面。

柴草的刺痒蹭着我的手臂,雨后潮湿的泥土气息钻进鼻腔。

这里很隐蔽,正好能透过一丛野草的缝隙,看到刘翠花房间那扇紧闭的木窗。

窗纸破了一角,透出屋内昏黄的油灯光晕。

我再次闭上眼,将金手指的能力催动到极致。

这一次,我的感知像一缕无形的烟,穿透了那道狭窄的窗缝。

我“看”到了母亲。

她坐在桌边,背对着窗户,一动不动,像一尊了无生气的雕像。

但她的手,她的右手,正放在粗糙的木桌边缘。

她的指甲,正用一种固执而单调的节奏,反复刮擦着桌面。

一下,两下……七下。

七道平行的划痕,在我的感知中清晰得如同烙铁留下的印记,每一道都带着指甲与木纹摩擦的细微震颤,仿佛直接刻进了我的神经。

这不是无意义的动作!

我瞬间明白了什么,心跳几乎停止。

摩斯密码!

但这又不是标准的摩尔斯码。

七道划痕,如果是“SoS”,应该是三短、三长、三短。

而母亲的节奏是……短促的一下,然后是绵长的一下,最后是急促而有力的三连击。

这不是求救,这是警告!

七道划痕代表“SoS”这个概念,但独特的节奏才是她真正想传达的信息——“快走”!

一股巨大的悲痛和无力感攫住了我,我几乎要控制不住冲进去的冲动。

她身陷囹圄,却还在用这种方式保护我。

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尽全力记下那七道划痕之间微妙的间距与深浅差异,这或许是更深层的信息。

回去的路上,我故意将盛着饭菜的搪瓷饭盒“遗落”在村口的老井边。

那里是所有村民的必经之路。

半小时后,我才假装恍然大悟,匆匆跑回去取。

饭盒还在原地,但当我拿起它时,我立刻察觉到了不同。

饭盒底部,多了一行潮湿的印记。

是掌纹。

一个完整的、用湿手指在冰冷的搪瓷上按出的掌纹。

母亲趁着某个无人注意的瞬间,碰过它。

我死死盯着那个掌纹,目光聚焦在掌心错综复杂的纹路上。

在我的感知里,那第三条主纹路,也就是象征生命线的那一条,中间有一个清晰的断点,仿佛一条被人为斩断的锁链。

深夜,地窖里弥漫着泥土和金属焊锡的混合气味,铁锈味混着松香在鼻腔里盘旋。

我和顾昭亭借着一盏煤油灯的微光,紧张地组装着那个拼凑起来的干扰器。

灯焰摇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墙上,像两只正在缝合禁忌的幽灵。

我拿出母亲最新完成的那幅画,画的中心是无数密集的同心圆,像一只巨大的、正在凝视着深渊的眼睛。

我将画纸小心翼翼地贴在改装收音机的电路板上,然后用细导线,一头连接着电路,另一头则精准地刺入我做的那个面粉拓本中,分别对准我之前标出的那五个金属点。

“如果这些画真的承载了她的触觉记忆和生物电信号,”我轻声说,更像是在对自己解释,“那它现在就不是一张纸,而是一块皮肤,一块能思考、能感应的皮肤。”

顾昭亭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开关。

一阵轻微的电流声后,他连接在一旁的那台简易示波器上,绿色的光点开始跳动,形成了一条波形曲线。

那曲线虽然有些不稳,但起伏的频率和振幅,竟然和教科书上描绘的正常人类脑电波高度相似。

我们成功了!

就在这时,干扰器顶端,一个被顾昭亭临时加装的红色指示灯,突然急促地闪烁起来。

“不好!扫描开始了!”他低吼道。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几乎是本能反应,我立刻闭上眼,伸出手指,用尽全部的专注力,轻轻摩挲着画纸上那片密集的同心圆区域。

金手指瞬间被激活,但这次的感觉截然不同。

我没有“看”到任何画面,而是“感觉”到了一种异物感。

一种刺痛、冰冷、令人作呕的凸起,不属于人体本身的结构。

它不在苏眠身上,也不在我母亲身上,而是在……另一个人的后颈皮肤之下。

我甚至能“感觉”到那个人身上熟悉的烟草和账本墨水混合的味道。

孙会计!

我猛地睁开双眼,眼中满是惊骇:“他也被植入了!”

外面的雨下得更大了,豆大的雨点砸在屋檐上,汇成一片喧嚣的鼓点。

我披上蓑衣,不顾顾昭亭的阻拦,一头扎进雨幕。

我不能等。

殡仪馆是孙会计的第二个家,这个时间,他一定在那里。

我像个幽灵一样潜入殡仪馆的更衣室,一股福尔马林和潮湿衣物的味道扑面而来,刺得我眼角发酸。

借着走廊尽头投来的一线昏暗天光,我看到孙会计正在脱下湿透的外衣。

他显得比白天更加憔悴,背影佝偻。

就是现在。

我屏住呼吸,趁他弯腰去拿毛巾的瞬间,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靠近。

我的指尖,带着雨夜的冰凉,状似无意地从他后颈的发际线处轻轻扫过。

就是那里!

我的指尖清晰地感觉到,皮肤下有一个米粒大小的硬结,坚硬而冰冷。

我没有惊动他,而是迅速将一张早已准备好的纸条塞进他挂在墙上那件干衣服的口袋里。

纸条上只有一句话:“面粉画=活体地图,销毁它。”而在纸条的角落,我用指尖蘸着水,用力按下了我从饭盒底部拓印下来的、母亲那个断裂的掌纹。

这是我们之间唯一的暗号。

我转身离开,与他擦肩而过。

就在那一瞬间,我听见他发出了一声低沉的、刻意压抑的咳嗽。

那声音短促而有力,像是在回应我的信号。

回程的路上,冰冷的雨水让我彻底清醒。

我一边走,一边在脑海中用金手指飞速回溯母亲所有的画作,从我记事起的第一幅,到今天这幅同心圆。

我试图寻找某种规律,某种被我忽略的线索。

突然,我的脚步顿住了。

在每一幅画里,无论画的是山水、是花鸟、还是那些诡异的人体轮廓,在红色与黑色颜料的交界处,总会藏着一个几乎无法被肉眼察觉的、极小的“L”形笔触。

有时候它是一个偏旁,有时候它是一截树枝的转折,但它一直都在。

L。林。我的姓氏。

我僵立在瓢泼大雨中,浑身冰冷。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惊雷般在我脑中炸响。

母亲画的不是苏眠,不是某个特定的受害者……她是在画所有被标记的林家人。

她在用她的画,为我们这个被诅咒的家族,建立一个血脉的档案。

而此刻,山洞深处,赵婆子正对着那幅画着同心圆的新画,枯瘦的手指神经质地抚摸着画心,口中发出梦呓般的喃喃自语:“她的血在说话……真好……比任何药都灵……”

洞口的帘子被掀开,周麻子那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唯一的光源。

他脸上的麻子在阴影里扭动着,第一次,他主动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

“让我见她。”

这个请求像一把淬毒的匕首,刺破了山洞里诡异的平静。

我必须知道,他想见的,究竟是人,还是药。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而我知道一个地方,一个他们永远也想不到我会去的地方,能让我听到他们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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