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十年六月(公元205年7月),盛夏的灼热笼罩着长安城。未央宫白虎堂内,巨大的冰鉴散发着丝丝寒气,却驱不散堂中弥漫的、混合着墨香与隐隐血腥的肃杀气氛。程昱(字仲德)枯瘦的手指缓缓抚过面前堆积如山的册簿卷宗,最终停留在一卷以明黄锦缎装裱、墨迹犹新的总册之上。卷首一行朱砂批注,殷红如血:“建安十年六月朔,雍、并、凉三州清田理户初核总录”。
“念。”程昱的声音沙哑低沉,如同砂纸摩擦。侍立一旁的军情司主簿展开总册,清朗而带着金属质感的声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
“核增隐匿丁口总计:一百二十三万七千六百五十四口!分隶三州:
雍州:四十六万三千二百一十一口。
并州:五十二万八千四百三十三口。
凉州:二十四万五千零一十口。
“籍没官田总计:二百二十万顷!分隶三州:
雍州:八十五万顷。
并州:九十八万顷。
凉州:三十七万顷。
“查抄、罚没、追缴历年积欠赋税,折钱总计:八亿九千七百万钱!
“剿灭武力抗命、勾连外敌、煽动作乱之豪强巨室三十七姓,诛首恶及附逆党羽一万一千三百余级,没其族产,焚其坞堡二十一,余者禁锢。”
每一个数字报出,都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堂中肃立的诸曹掾属、都督将领心头。一百二十三万隐匿之口!二百二十万顷没官之田!这庞大的数字背后,是河东裴氏的倾覆,是陇西杨氏别院的焦土,是金城韩氏的除名,是弘农韦氏被迫吐出的膏腴之地,是京兆杜陵的血色清晨,更是三州大地上无数中小家族在铁血威压下的战栗臣服。
户曹掾崔琰(字季珪)持笏出列,素来方正清严的脸上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震动:“禀军师,新增丁口田亩,户曹已协同仓曹、工曹、理番院拟定安置方略。其一,所没官田,优先分授无地、少地之徙民、归化胡户及立有军功之将士家眷。其二,隐匿丁口,无论原系荫户、部曲、徒附、僮仆,尽数编户齐民,录入黄册,授田安置。其三,罚没钱帛,七成入库充盈府用,三成拨付工曹、牧监、农学馆,用于河套、河西、西域新垦之地水利、耕牛、籽种之需。其四,所抄坞堡砖石木料,用于边郡戍堡、烽燧、官道驿站修筑,杜绝豪强复起之基。”条理分明,显见是深思熟虑。
程昱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堂下诸人:“此乃大将军犁庭扫穴,诸君戮力同心之果,亦是百万生民重见天日之始!然,”他话锋陡然转厉,如同冰刀出鞘,“此仅初核!隐匿之深,盘根错节,岂是一年半载可尽涤?总册墨迹未干,暗流已然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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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兆尹,杜陵县。
杜氏宗祠内的血腥气早已被浓烈的艾草味道掩盖,但那份沉重的压抑感却挥之不去。家主杜袭(字子绪)虽仍在长安法曹任上,然族中事务已由其族叔杜楷之父杜陵主持。此刻,祠堂正厅内鸦雀无声。上郡太守杜畿(字伯侯)一身玄色官袍,肃立厅中,面沉如水。他面前巨大的铜盆内,炭火熊熊燃烧。
杜陵老泪纵横,颤抖着双手,将一册厚厚的、以火漆封缄的簿册,连同几枚代表田界的地契木签,恭敬地呈到杜畿面前:“伯侯…此乃…此乃杜氏三房名下,最后…最后隐匿之丁口名册,及…及城外龙首原三百顷寄名田契…皆在此…请…请太守核验…”
杜畿接过那沉甸甸的册簿,看也未看,径直走到燃烧的铜盆前。他目光扫过堂下肃立的族人,尤其是在几个眼神闪烁、隐含怨怼的三房子弟脸上停留片刻,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月前此地,杜楷持刀相胁,言我若收隐户名册,便使祠堂添我新冢。”他顿了顿,语气无悲无喜,“今杜楷尸骨已寒,悬首县门示众未足旬日。此册,便是他当日欲以性命相护之物。”
话音落,杜畿手臂一扬,将那册记载着杜氏最后隐秘与耻辱的名册,连同那几枚田契,毫不犹豫地投入了熊熊炭火之中!
“嗤啦!”火舌猛地窜起,贪婪地吞噬着绢帛纸张,瞬间将其化为扭曲的焦黑与飞舞的灰烬。
满堂族人,无论老幼,皆浑身一颤,不少人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仿佛那燃烧的不是册簿,而是杜氏百年积累的某种不可言说的根基。
“自今日始,”杜畿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在火焰的噼啪声中响起,“京兆杜氏,再无隐户,更无非分之田!族中所有田产,皆依《限田令》重订契约,逾限者,或献官,或售予无地之民!所有依附之民,皆为官府编户,依律纳粮服役!杜氏子弟,唯有守法奉公,耕读传家,方是存续之道!再有藏匿田亩丁口、阴蓄私兵、对抗国法者,”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面色惨白的三房子弟,“杜楷之下场,便是前鉴!勿谓言之不预!”
火焰渐渐熄灭,铜盆内只剩下一堆死寂的灰白余烬。祠堂内弥漫着焦糊的气味和一片劫后余生般的死寂。杜畿拂袖转身,大步走出祠堂,再未回头。阳光刺目,将他玄色的背影拉得很长,投在青石铺就的庭院中,也沉沉压在每一个杜氏族人的心头。百年郡望的根基,在这把由自家人亲手点燃的大火中,被彻底焚毁重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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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水郡,冀县。
曾经被焚毁的杨氏别院废墟旁,杨氏本宗祠堂庄严肃穆。家主杨阜(字义山)一身素服,立于祠堂正中的先祖牌位前。他身后,是肃立的族老与核心子弟,人人面色凝重。祠堂内高悬了百年的“诗礼传家”楠木鎏金匾额,已被小心翼翼地取下,平放在铺着素绸的条案上。
杨阜的目光缓缓扫过堂下族人,尤其是在几个年轻子弟脸上停顿。这些年轻人眼中,犹带着家族别院被焚、杨驹被囚车押走时的惊恐与屈辱,更深处,或许还藏着一丝难以消弭的怨怼。
“都看到了?”杨阜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重的穿透力,他手指向窗外那片依旧焦黑的废墟,“那片白地,便是逆子杨驹勾结羌胡、抗拒国法,为我杨氏招来的滔天大祸!若非大将军念我杨氏世代戍边,略有微功,若非我杨阜尚在朝中,竭力周旋,今日我等所立之处,怕也早已是焦土一片!”他语气陡然转厉,如同惊雷炸响,“杨驹一人之狂悖无知,几陷阖族于万劫不复!此等血泪教训,尔等可曾刻骨铭心?!”
堂下众人无不凛然垂首,几个年轻子弟更是脸色煞白,额角见汗。
杨阜深吸一口气,目光转向条案上那面象征家族荣耀的旧匾,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难明的痛惜,随即化为一片决绝的清明。他亲手捧起一块崭新的、以松木为底、黑漆为框的匾额。匾上无金玉装饰,只有四个以浓墨书就、筋骨嶙峋的大字——《限田令》!
“摘去旧匾,非忘先祖荣光!”杨阜的声音斩钉截铁,响彻祠堂,“挂此新匾,乃为子孙立命!自今日起,天水杨氏,再无半分隐匿之田,更无一名不录黄册之丁!所有田亩,无论肥瘠,皆依国法登记造册,按律纳赋!凡我杨氏子弟,当谨记此匾!耕读传家,守法安分!再敢有觊觎非分之田、隐匿民户、或生怨望之心者,”他目光如冷电,扫过全场,“族规不容!国法更不容!杨驹囚车,便是榜样!将此匾,高悬于祠堂门楣,昭告四方!”
沉重的木匾被两名健仆合力,高高悬挂于祠堂正门之上。墨黑的“限田令”三字,在冀县午后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目而肃杀。它取代了昔日的“诗礼传家”,如同一个巨大的烙印,宣告着一个曾盘踞陇右的豪强巨族,在铁血新政下的彻底臣服与痛苦蜕变。过往的荣耀被冰冷的律令覆盖,未来的存续,唯有寄于这煌煌国法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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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安,大将军府侧厅。
此处远离白虎堂的肃杀,窗外绿树成荫,蝉鸣聒噪。司马懿(字仲达)一身青色常服,正伏案疾书,整理着自三州陆续呈报的清田细目。他神色专注,下笔如飞,仿佛外界纷扰皆不能动其心志。
一阵急促却刻意放轻的脚步声传来。军情司一名身着灰褐劲装、气息精悍的干练探子闪身而入,将一封以火漆密封、上书“冀州密”三字的薄薄书函,无声地置于司马懿案头。
司马懿笔锋未停,只以目光示意。探子低声道:“书记官,冀州邺城急报。袁绍幕府以骑都尉虚衔、黄金千两为饵,遣密使潜入河内,暗中联络温县司马氏及河东裴氏、卫氏等被清查之族流亡子弟,更许以‘事成之后,三公之位可期’,诱其收集我三州清田理户之田册丁簿副本,以为攻讦大将军‘暴虐无道、苛剥士民’之罪证!密使已潜入河内,似与温县某位赋闲在家的族老有所接触。”
室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纸面的沙沙声。司马懿缓缓搁下笔,拿起那封密函,并未拆看。他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火漆上轻轻摩挲,深潭般的眸子里无波无澜,只有一片洞悉世情的冰冷讥诮。
“三公之位?”司马懿的嘴角勾起一丝微不可察的弧度,似笑非笑,声音轻得如同自语,“袁本初自身难保,倒舍得画饼。河内温县…”他目光转向窗外,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看到了那座古老坞堡内某些人蠢蠢欲动的心思。父亲司马防虽已屈服,但树大根深,旁支末流,总有不甘寂寞、心存侥幸之徒。
他沉默片刻,重新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笺纸上,以极其工整却力透纸背的楷书,写下几行简短的指令:
“一:着军情司河内站,严密监控温县司马氏各房动静,尤以三房司马进、五房司马通为要。凡与冀州来使接触者,言行举止,巨细靡遗,速报长安。
二:即刻传令军师祭酒程昱:凡三州境内,被清查之族,其呈交之田亩丁口册簿,副本皆加‘密’字火漆,存于兵曹秘库。此册,非仅为田亩丁口之录,更为其阖族性命所系之保书!凡有通袁、曹之迹者,无论主支旁系,无论是否参与,其族所呈之田册,即为铁证!依《附逆通敌律》,籍没全族,田产充公,男丁戍边,女眷没官!不必另行查证,立行此律!”
写罢,他取过那枚小巧的玄铁“书记官印”,饱蘸朱砂,在指令末尾重重钤下。
朱红的印文在素白的笺纸上格外刺目,如同凝固的血痕。
“速送程军师。”司马懿将指令递给探子,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几行决定无数人生死的文字,不过是寻常公文。他再次拿起那份来自冀州的密报,看也未看,随手投入了脚旁用于焚毁废稿的炭盆。
火苗倏然窜起,贪婪地吞噬着信函,瞬间将其化为蜷曲的焦黑与飞散的灰烬。司马懿静静地看着,深不见底的眼眸中,映照着那跳跃的、最终归于死寂的火焰。
窗外蝉鸣依旧。长安城的盛夏,在初定田册的短暂平静下,更深的暗流,正循着那些不甘消亡的根系,悄然涌动。犁庭的巨犁虽已碾过明处的荆棘,却仍有无数潜伏的毒刺,在阴影中等待时机。而司马懿指尖那抹尚未干涸的朱砂,便是悬于这些毒刺之上的,一道无声而冰冷的催命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