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十月廿三(公元193年),长安骠骑将军府白虎节堂。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自东南与徐州方向传来的凛冽寒意。程昱将两份几乎同时送达的军报展开,置于王康案前。
“徐州急报。十月廿一夜,徐州牧陶谦于郯城病榻之上呕血不止,延至三更气绝。临终前,于州府别驾糜竺、典农校尉陈登等州郡大吏见证下,执刘备之手,以州牧印信相托,言‘非玄德不能安此州’。刘备初力辞,经陈登、糜竺等人再三劝进,已于廿二日清晨,于郯城州衙拜领徐州牧印绶,布告州郡。关羽领下邳相,张飞领广陵相,陈登仍为典农校尉,糜竺为别驾从事。刘备正竭力收拢陶谦旧部,安抚流民,然根基未稳,徐州诸郡人心浮动。”
王康指尖在徐州方位轻轻一点,未作评论,目光已移向另一份来自秦岭深处、沾着雪水泥渍的军报。
“南路主将徐晃军报。”程昱声音微沉,“其所部四万步骑,自蓝田出,沿商於古道秘密东进。初时顺利,然十月廿一,大军前锋抵析县(今西峡县)以西五十里之黑风峪时,骤遇十年罕见之大雪。山道积雪深可没膝,寒风凛冽如刀,辎重车辆寸步难行。虽辅兵营及征调民夫竭力铲雪开道,进展极其迟缓。徐将军言,若此雪持续,恐需五日以上方能抵达析县预设战场。另,大雪亦遮蔽山川,斥候哨探艰难,南阳敌军动向及析县布防,尚未完全探明。”
几乎同时,新任参军法正疾步入堂,带来北路最新消息:“禀主公!北路张辽将军回报,其所率一万五千骑,自高陵东出,沿渭水南岸大张旗鼓疾进。豫州方向,袁术大将张勋已侦知我军动向,疑我欲攻潼关、弘农,急令桥蕤率兵一万五千,自汝南驰援梁县(今汝州),加固颍川防线。张辽将军所部疑兵之效已达,然其请示,若南路受阻过久,北路是否需提前转向,强攻武关北翼山地,以牵制纪灵?”
堂内一时沉寂,唯闻炭火爆裂的噼啪声。窗外天色阴沉,细密的雪沫被寒风卷着,扑打着窗棂。
王康起身,踱至窗前,猛地推开紧闭的雕花木窗。刺骨的寒风裹挟着雪沫瞬间涌入,吹得堂内烛火明灭不定,卷起案上军报哗哗作响。他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与庭中越积越厚的白雪,片刻后,声音穿透寒风,清晰传入堂中诸人耳中:
“传令南路徐晃:雪,是天时,亦是掩护。令其督励士卒,不惜代价,辅兵营、民夫轮番上阵,务必于三日之内,打通黑风峪至析县通道!雪停之时,我要南阳盆地为之震动!斥候哨探,增派三倍,翻山越岭也要给我摸清析县虚实!”
“传令北路张辽:疑兵之效已达,不可轻动。继续于渭南虚张声势,做出主力仍在之态,牢牢钉住桥蕤那万余兵马!待南路破析县、断武关后路之讯一到,即刻依原定方略,自北侧突入夹击!”
“传令总预备队赵云:虎骑、铁骑二营重骑,移驻蓝田大营,随时准备沿徐晃所辟通道,投入南阳战场!”
“传令吕布:蓝田大营护卫粮道,关系全军命脉,若有闪失,唯他是问!”
“诺!”堂下书记官与传令兵凛然应命,迅速退出。
王康目光转向法正与程昱:“离间南阳豪族之事,进展如何?”
法正立刻上前一步,年轻的脸庞上毫无倦色:“禀主公!傅干、阎温二位从事已密遣三批精干使者,携重金及主公手书,潜入宛城、新野、冠军等地。据最新回报,宛城张氏态度最为松动,其家主张文允收下书信重礼,虽未明言,但已默许我细作在其庄园隐匿。新野邓氏尚在观望,然其族中少壮派邓济等人,对袁术强征其族中子弟为兵、加征粮秣极为不满,颇有怨言。冠军黄氏态度稍显强硬,然其坞堡私兵已被袁术调走大半,实力大损。下官以为,可再添一把火。”
“如何添火?”王康问。
“可令军情司散布流言,言袁术因惧我大军压境,欲强迁南阳大族家眷入汝南为质,并再次加征‘助军钱粮’!同时,令徐晃将军一旦突破析县,即大张旗鼓,打出‘只诛国贼袁术,不伤南阳士民’之旗号,并择一两家与袁术爪牙梁刚、乐就有隙之豪族,对其田产坞堡秋毫无犯,以为示范!”法正眼中闪烁着与年龄不符的冷锐光芒。
“可行。”王康当即首肯,“程别驾,此事由你与法参军、傅、阎二位从事共办,务求乱其腹心!”
“遵命!”程昱、法正肃然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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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风峪,秦岭深处,十月廿四。
风雪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刺骨的寒风在山谷间呼啸,卷起地上的积雪,形成一团团迷蒙的雪雾。陡峭狭窄的古道上,数万深青色的人马如同一条在白色巨蟒腹中艰难蠕动的长龙。
“加把劲!推开前面那块石头!”徐晃身披厚重毛氅,眉毛胡须上挂满冰凌,亲自站在一处被积雪和滚石堵塞的隘口前,声音嘶哑地指挥着。数百名辅兵营壮丁和强征来的民夫,喊着号子,用撬棍、绳索甚至肩膀,奋力推动着阻塞道路的巨石和冻硬的土石方。铁镐砸在冻土上,只留下浅浅的白印。不断有人滑倒,滚下旁边的深涧,惨叫声瞬间被风雪吞没。
“将军!第七队什长冻死了两个…实在挖不动了!”一名军侯满脸冻疮,踉跄跑来,声音带着哭腔。
徐晃猛地拔出腰间横刀,狠狠插在身旁冻得硬邦邦的雪地里:“挖不动?那就用手刨!用牙啃!主公军令,三日之内必须打通此路!告诉儿郎们,凡今日打通此段隘口者,赏钱千文,酒肉管够!凡退缩不前者,就地正法!”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风雪中艰难前行的队伍,又望向东南方被风雪遮蔽的方向,“纪灵那狗贼,此刻必在武关烤着火,以为这大雪能挡住我并州铁蹄!做梦!这雪停之时,便是他南阳丧钟敲响之日!”
主将的决绝与重赏刺激着疲惫到极点的士卒。更多的人加入挖掘行列,冻得麻木的手指在冰冷的岩石和冻土上磨出血痕,又被迅速冻结。深褐色的血迹在洁白的雪地上格外刺眼。队伍在风雪中,以肉眼可见的缓慢速度,一寸寸地向前挪动。后方的辎重车队,在辅兵和民夫拼死拖拽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深雪中留下两道漫长的、混杂着泥泞与血色的车辙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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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南阳郡治,十月廿五。
袁术任命的南阳守将梁刚,正烦躁地在郡守府厅堂内踱步。炭盆烧得很旺,他却觉得心头一股寒气驱之不散。案上摆着两份急报:一份是析县守将送来的,言西边秦岭大雪封山,道路断绝,料定并州军绝难逾越,请将军放心;另一份,却是来自宛城街巷和周边庄园的流言密报。
“听说了吗?袁将军要咱们把家眷都送去汝南‘享福’呢!说是保护,实则是怕咱们投了长安那位!”
“何止啊!还要再征一次‘助军粮’,每户加三成!这还让不让人活了?前番张勋败仗,刮走多少了?”
“冠军黄家知道吧?他们家三郎被梁刚强行征入军伍,前些日子在武关摔下山崖死了,尸首都没找回来!黄老爷子气得吐血!”
“并州军真要打来了?听说他们只杀袁术的官,不抢咱们老百姓,还分田地呢…”
“嘘!小声点!隔墙有耳!”
梁刚越看脸色越阴沉,猛地一拍桌案:“查!给我严查!是谁散布的谣言?抓到一个杀一个!”他心中惊疑不定,流言绝非空穴来风。并州军动向不明,大雪虽阻了道路,但万一…他不敢想下去。更让他不安的是,那些平日对他和乐就阳奉阴违的地方大族,这几日态度愈发暧昧,尤其是宛城张氏,竟以家主染病为由,婉拒了他征调私兵协助城防的要求。
“报——”一名亲兵慌张闯入,“将军!新野邓家…邓家派人快马去了冠军黄家坞堡!行踪诡秘!”
梁刚的心猛地一沉。南阳这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汹涌的暗流正随着风雪与流言,悄然汇聚,只待一个决堤的契机。他望向西边被阴云笼罩的秦岭方向,那里,一场风暴正在积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