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套房的露台,夜风带着城市喧嚣后的余温,轻轻拂过。身后的房间里,林知意已经沐浴睡下,今日的惊心动魄与巨大成功,耗尽了她的心力,此刻终于能在安全的庇护下陷入沉眠。
陆延舟没有睡。
他穿着深色的睡袍,凭栏而立,指间夹着一支燃了半截的烟,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灭不定,如同他此刻无法平静的心绪。脚下是璀璨不息的城市脉络,车流如织,霓虹闪烁,勾勒出这个庞大商业帝国的冰冷轮廓。可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的,却是今日在台上,那个穿着宝蓝色西装、在聚光灯下仿佛会发光的女人。
她的声音,清越而冷静,带着一种斩断一切污浊的锋利坦荡。
她的眼神,如同最亮的星辰,扫过全场时,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与力量。
她站在风暴眼中,不仅毫发无伤,反而将风暴化作了加冕的礼花。
力挽狂澜。
这个词,他今天在心底默念了无数遍。每一次,都伴随着心脏一阵剧烈的、混合着骄傲、后怕与某种难以名状的酸涩的收缩。
五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了商场的冷酷算计,习惯了将一切情绪冰封在理智的堡垒之下。可当她重新出现,当她再次搅动他死水般的心湖,他才发现,那些自以为是的坚固防御,是多么不堪一击。
他深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涌入肺腑,带来一丝短暂的麻痹。
这五年,他是怎么过的?
用疯狂的工作填满每一分钟,用不断扩张的商业版图来证明自己的正确,用一座又一座冰冷的奖杯来堆砌内心的空虚。他站在权力的顶峰,俯瞰众生,却只觉得四周寒风凛冽。
他很少去回想分手那天的争吵。不是忘了,是不敢。每一次触碰,都像是在已经结痂的伤口上再次撕裂,露出下面鲜血淋漓的、从未愈合的痛楚。
他记得她当时通红的眼眶,记得她声音里的绝望和不敢置信,更记得自己说出的那些混账话——那些以“为你好”为名,实则充满了年轻狂妄与愚蠢自负的伤害。
“风险太大……我不允许……”
“你的想法太天真,需要更专业的判断……”
“离开我,你什么都不是……”
每一个字,如今回想起来,都像是一记记响亮的耳光,扇在他的脸上,也烙在他的心上。
他当时是真的认为,将她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为她扫清前路所有的障碍,就是爱。他看不到她眼底日益累积的不安与挣扎,感受不到她想要并肩而立、而非被笼罩的渴望。
他用他以为最好的方式,亲手将她推开,也亲手葬送了他们的未来。
这五年,他无数次在深夜醒来,对着空荡冰冷的卧室,被巨大的悔恨吞噬。他动用过所有资源,隐秘地关注着她的点滴消息。知道她去了哪里,知道她做了什么,知道她如何从谷底一点点爬起来,如何用实力证明了自己,成为了如今这个连他都需要郑重对待的“林总”。
他为她骄傲,锥心刺骨的骄傲。
也为自己悲哀,无地自容的悲哀。
所以,当她真的重新出现在他面前,带着淬炼过的锋芒与疏离,他那些在脑海中预演过无数次的、强势的、不容拒绝的“挽回”剧本,瞬间碎成了齑粉。
他还有什么资格?
他只能收敛起所有尖锐的棱角,压下翻涌的渴望,用最笨拙也最谨慎的方式,一步步重新靠近。从公事公办的对手,到小心翼翼的盟友,再到此刻……他甚至不敢定义他们现在的关系。
“重新开始”?
他配吗?
“我需要时间。”
当她清晰地说出这句话时,他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他怕。怕她因为一时的激情或旧日残存的情愫而心软,怕她在没有彻底想清楚之前就再次接纳他。他宁愿等待,宁愿忍受这份不确定的煎熬,也要一个她清醒的、毫无芥蒂的选择。
今天的行业大会,他全程绷紧了神经。台上的她光芒万丈,台下的他,却如同在油锅里煎熬。他知道暗处有窥伺的毒蛇,知道那个代号“清道夫”的威胁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他调动了所有能动用的力量,布下天罗地网,决不允许任何意外,发生在她的身上。
当她站在台上,说出“真正的实力,无惧任何风雨”时,他在台下,几乎要控制不住为她鼓掌,为她呐喊。他的女孩,真的长大了,强大得超出了他所有的预料。
而当她演讲结束,从容走下舞台,带着些许疲惫走向他时,那股想要将她狠狠拥入怀中、揉进骨血的冲动,几乎冲垮了他所有的自制力。
但他不能。
他承诺了给她时间。
所以,他只能伸出手,克制地扶住她的手臂,感受着她隔着衣料传来的体温,用这种微不足道的接触,来安抚自己同样汹涌澎湃的心潮。
晚宴上,他看着她周旋于各方人士之间,游刃有余,言笑晏晏。她不需要他为她挡酒,不需要他替她解围。她本身就是最耀眼的存在。
这很好。
这正是他曾经希望她成为的样子。
可是,心底那隐秘的角落,为何又会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失落?
他自嘲地笑了笑,将烟蒂摁灭在水晶烟灰缸里。他还是那个自私的陆延舟,即使悔悟,即使学会了尊重,骨子里依旧存着卑劣的占有欲。他希望她强大,却又渴望她是需要他的。
露台的门被轻轻推开。
陆延舟没有回头,能在这个时间、以这种方式进入他房间的,只有一个人。
林知意穿着柔软的丝质睡裙,外面随意披着他的西装外套,走了过来。洗过的头发带着湿气,松散地垂在肩头,卸了妆的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丽柔和,与白日的锋芒毕露判若两人。
“还没睡?”她轻声问,走到他身边,学着他的样子,靠在栏杆上,望着楼下的夜景。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被夜风吹起的发丝上,喉结微动。她身上带着他沐浴露的淡淡香气,混合着她自身独特的味道,形成一种令他心悸的、亲密的气息。
两人沉默地并肩站着,夜风缠绕着彼此的呼吸。
“今天……谢谢你。”林知意忽然开口,声音很轻,融在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陆延舟微微一怔,侧头看她。“谢什么?”
“所有。”她转过头,迎上他的目光,月色在她清澈的眼底流淌,“谢谢你的提醒,谢谢你的策应,谢谢你在台下……也谢谢你在后台,说的那句话。”
那句“别怕”。
陆延舟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又酸又涨。他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看着她眼中毫不设防的柔和与坦诚,所有压抑的情感在这一刻几乎要决堤。
他猛地转回头,深吸了一口微凉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不用谢。”他的声音因为克制而显得有些沙哑,“是我……应该做的。”
是我亏欠你的。
是我想用余生弥补的。
后面的话,他没有说出口。
林知意也没有再追问。她只是静静地陪他站着,享受着这难得的、战后般的宁静与祥和。
过了许久,她轻轻打了个哈欠,倦意再次袭来。
“我去睡了。”她轻声说,转身准备离开。
在她转身的瞬间,陆延舟几乎是本能地伸出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的手腕纤细,皮肤微凉。在他滚烫的掌心包裹下,轻轻颤了一下。
林知意停住脚步,回过头,带着一丝疑惑看向他。
陆延舟看着她,看着月光下她微微睁大的眼睛,那里面清晰地映着他的身影,带着一丝不解,却没有抗拒。
千言万语拥堵在喉咙口,最终,只化作一句低沉的、近乎叹息的询问:
“知意……我们,算是在一起了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卑微。那个在商场上杀伐决断、令人闻风丧胆的陆延舟,在她面前,丢掉了所有的盔甲与伪装,只剩下最原始、最笨拙的真心。
林知意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溢出来的紧张与期待,看着他紧抿的唇线和微微滚动的喉结。她没有立刻回答,只是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腕,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滚烫而坚定的温度。
夜色深沉,露台上的风,似乎也变得温柔起来。
她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微微动了一下被他握住的手,不是挣脱,而是……轻轻回握了一下。
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
却让陆延舟的瞳孔,在瞬间,猛地放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