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局正堂内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粘稠的琥珀，将王太医的怒火、苏弘文的惶恐、小泉的茫然以及阿蛮的无所适从，统统冻结在其中。唯有那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鹦鹉，在短暂的盘旋后，落回了阿蛮宽厚的肩膀上，小脑袋歪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几句“不成体统”的响亮回声。
王太医胸口剧烈起伏，花白的胡须犹自微微颤抖。他活了大半辈子，历经宦海沉浮，自诩养气功夫已臻化境，却不想今日被一个毛头小子几根银针就破了个干干净净。他盯着小泉，那眼神，像是要在对方身上剜出两个洞来。
苏弘文冷汗浸透了内衫，官帽下的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此刻已是千钧一发，王太医下一句话，就决定着这小子的去留，甚至可能影响到苏家在太医局的处境。他不敢再多言，只是将腰弯得更低，姿态放得极其谦卑，心中已将故去的林老友“问候”了无数遍——这留下的哪里是子嗣，分明是个烫手山芋，不，是个一点就着的火药桶！
就在王太医深吸一口气，眼看那“滚出去”三个字就要脱口而出的瞬间，他的目光扫过了苏弘文那近乎哀求的神色，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了几个念头：苏家虽非顶级权贵，但在朝中也算枝繁叶茂，苏弘文本人医术扎实，为人低调，在太医局内人缘尚可，多年来未曾给自己添过麻烦……若今日丝毫不留情面，未免显得自己气量狭小，更可能得罪苏家一系人马。更何况，这小子虽行事荒诞，但刚才那几句关于“脾胃不和、中气下陷”的诊断，似乎……并非完全信口开河？
种种权衡，在王太医心中快速闪过。那已经到了嘴边的逐客令，在舌尖转了几转，最终化作一声从鼻腔里重重哼出的浊气。
“哼！”王太医收回几乎要戳到小泉鼻子上的手指，缓缓坐回紫檀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的“笃笃”声，每一声都敲在苏弘文脆弱的心弦上。
良久，就在苏弘文几乎要绝望时，王太医终于开口了，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碴子：“苏太医。”
“下官在！”苏弘文一个激灵，连忙应声。
“你极力举荐，言此子医术颇有渊源。”王太医眼皮耷拉着，不看小泉，只盯着苏弘文，“本官今日，就看在苏家历代侍奉宫廷，和你苏弘文多年勤勉的份上，破例一次。”
苏弘文心中猛地一松，几乎要虚脱，连忙道：“多谢大人！多谢大人成全！”
“且慢！”王太医抬手，打断了他的感激，“此例，非是常例。规矩，不可废！”
他目光终于转向小泉，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警告：“林小泉，听着。太医局乃皇家禁地，非是山野药铺。本官可以允你留下……”
小泉眼睛一亮，只要能让留下，什么都好说。
“……但是，”王太医语气加重，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无俸禄！太医局不养闲人，更不养不懂规矩之人！”
“啊？”小泉还没反应，他身后的阿蛮先急了，瓮声瓮气地小声嘟囔：“没……没俸禄？那……那俺的烧鹅怎么办？”他可是记得恩公说过，京城烧鹅乃是一绝。肩头的鹦鹉立刻有样学样：“烧鹅！怎么办！穷酸！”
苏弘文恨不得回头把这一人一鸟的嘴给缝上。
王太医眼角抽搐了一下，强忍着没有发作，继续宣布他的“恩典”：“无固定职位！你非科班出身，无官身，只能算作……‘额外见习生’！”
这名字听着就透着一股子临时和多余。
“其职则，”王太医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仅限于：旁观！只能看，只能听！不得擅自询问，不得妄加评议，更不得——擅自问诊开方！若有违背，立即逐出，绝无宽贷！”
这几条，条条如锁链，直接将小泉捆成了一个人形背景板。无俸禄，意味着生计无着；无职位，意味着地位低下；只能旁观，意味着他一身医术毫无用武之地。
苏弘文心里苦笑，这哪里是破格录用，这分明是架在火上烤，还断了柴火。但他知道，这已是目前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连忙扯了扯还在消化这些条款的小泉的袖子，低声道：“还不快谢过王大人！”
小泉回过神来，对于无俸禄、无职位，他浑不在意，他林家祖训本就是“但求世人无病，何愁药架生尘”。至于只能旁观……他眨了眨眼，看向王太医，很认真地问：“王大人，那……药材库能看吗？那些珍贵的药材，晚辈只在师父的残卷上见过，心向往之……”
王太医被他这清奇的关注点噎了一下，没好气地挥挥手：“库房重地，自有章程！届时会有人带你熟悉……罢了，苏太医，你且带他下去，安顿在……见习生宿舍最西头那间空屋。明日辰时，准时到值房点卯！”
“是，下官遵命！”苏弘文如蒙大赦，赶紧拉着小泉，几乎是逃离了这令人窒息的正堂。
看着三人（外加一只鸟）消失在门外，王太医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拿起刚才放下的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留下这小子，到底是福是祸？他只觉得，这太医局日后，怕是再也难有宁日了。
……
出了正堂，走到一处无人回廊，苏弘文才长长舒了口气，感觉后背一片冰凉。
小泉却已经恢复了活力，好奇地打量着太医局的布局，嘴里念叨着：“苏伯伯，咱们现在去药材库吗？”
苏弘文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你……你方才没听王大人说吗？明日才安排！先去安顿！安顿！”他看了看小泉那身与周围格格不入的粗布衣裳，又看了看扛着简单行李、一脸憨厚的阿蛮，以及那只蹲在阿蛮肩上、小眼睛四处乱瞟的鹦鹉，只觉得前途一片灰暗。
阿蛮凑到小泉身边，苦着脸，还在纠结最初的问题：“恩公，没俸禄，俺们吃啥？俺饿了……”他摸了摸自己咕咕叫的肚子，表情委屈。
小泉拍了拍他的胳膊，浑不在意，脸上甚至带着一种闯入宝山的兴奋：“阿蛮，莫慌。你看这地方，到处都是学问，到处都是宝贝！俸禄不过是身外之物，能见识到这些，比吃多少烧鹅都强！走走走，我们先去找住的地方！”
他兴致勃勃，仿佛刚才的不是严厉警告，而是一张通往新世界大门的门票。苏弘文看着小泉那没心没肺、只沉浸在医术世界中的样子，无奈地摇了摇头。
这小子，以最卑微、最不受待见的身份，总算是……挤进了这天下医师心中的最高殿堂。
只是，他这根“楔子”，日后究竟会搅动怎样的风云呢？
苏弘文看着小泉跃跃欲试的背影，心中那份担忧，如同廊外逐渐弥漫的暮色，越来越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