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纪委大楼的走廊,比发改委的要安静许多,也更冷。空气里没有文件纸张的油墨味,也没有人来人往的嘈杂,只有一种被高度抛光的水磨石地面反射出来的、近乎无菌的清凉。
电话是林正的秘书帮忙转接的,对面王书记的秘书在确认了林正的身份和职务后,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调说:“王书记下午四点半有一个十五分钟的空档,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过来。”
“不介意,谢谢您。”林正回答得干脆利落。
挂掉电话,李主任正端着一杯刚泡好的茶走进来,听到内容,手里的杯子轻微地晃了一下,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手背上,他却浑然不觉。
“林……林主任,您……您给王书记打了电话?”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度不可思议的事情。
在市直机关,发改委是“财神爷”,人缘好,人人敬。而纪委,则是悬在所有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人人畏。主动给纪委书记打电话汇报工作,而且还是经济领域的工作,这在李主任二十多年的职业生涯里,闻所未闻。这不合规矩,更不合常理。
林正没有解释,只是将那份刚刚打印出来的报告整齐地放进档案袋,看了一眼手表。“李主任,帮我备车。”
他的平静,与李主任的惊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下午四点二十五分,林正准时出现在纪委书记王振的办公室门口。
王振的办公室陈设简单得近乎简陋,一张老旧的办公桌,两把待客的木椅子,墙上挂着一幅字,“激浊扬清”。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几盆长势极好的君子兰,叶片肥厚,油光锃亮,显然是经过精心打理的。
王振本人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头发花白,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在批阅文件。他身上有一种久经风霜的沉静,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百年的石头,棱角早已磨平,但质地却愈发坚硬。
“小林同志,请坐。”王振抬起头,目光从老花镜上方透过来,锐利而平和,“听秘书说,你有紧急的经济安全报告?”
他的语气很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问今天天气如何。
“是的,王书记。”林正将档案袋双手递上,“这是我个人基于近期市场观察和数据分析,做出的一份风险预警报告,事关重大,我认为有必要向您汇报。”
王振没有立刻接,而是摘下老花镜,揉了揉鼻梁,端起桌上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浓茶。那茶缸的边沿,已经有好几处磕碰掉的瓷釉。
“发改委的工作,应该向市委和政府主管领导汇报。你来找我,是觉得他们解决不了,还是觉得……问题不仅仅在经济层面?”
这个问题,像一把无声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向了林正的核心动机。
林正的心跳漏了一拍,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镇定。他知道,在王振这样的老纪检面前,任何一点心虚都会被无限放大。
【叮!检测到高级别官气场域,宿主正面临“动机审查”。】
【官气预警:王振官气浑厚,正气充盈,但夹杂着一丝审慎的疑虑。他见过的“借刀杀人”太多。】
【因果提示:阐述“公心”,而非“私怨”,是赢得信任的唯一途径。】
林正挺直了背,目光清澈地迎向王振的审视。“王书记,我是一名党员,也是市发改委的副主任。我的职责,是促进全市经济健康发展,防范化解重大风险。这份报告里提到的问题,如果爆发,损害的将是全市的发展大局和人民群众的根本利益。向您汇报,是因为我认为,防范系统性风险,同样是纪检监察机关的职责所在,是从源头上预防腐败和失职渎职行为的关键一环。”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诚恳:“我人微言轻,这份报告如果按照正常程序上报,很可能会在层层审议中被延误,甚至被当成杞人忧天。经济风险的窗口期,稍纵即逝。我只能选择我认为最有效、最直接的途径。”
这番话,滴水不漏。他将自己的行为,完全框定在“公心”和“职责”的范围之内,没有半句抱怨,更没有提及任何人。
王振的眼神里,那丝疑虑似乎淡了一些。他终于伸出手,接过了那个档案袋,抽出里面的报告,戴上老花镜,一页一页,看得极为仔细。
办公室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
林正安静地坐着,没有催促,也没有多余的动作。他知道,自己已经掷出了唯一的骰子,现在能做的,只有等待。
大约十分钟后,王振看完了整份报告。他将报告轻轻放在桌上,却没有立刻表态,反而摘下眼镜,看向窗台那几盆君子兰。
“小林同志,你看我这几盆花,养得怎么样?”
话题的跳跃,让林正始料未及。但他立刻反应过来,这是考验。
“叶片挺拔,色泽油亮,生机勃勃,想必书记您花了不少心思。”
“谈不上心思。”王振的嘴角,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养花跟做工作一样,不能太勤快,也不能太懒。水浇多了,根会烂;肥施多了,叶会烧。最重要的是,要顺着它的性子来,给它合适的光照和温度,它自己就会长好。”
他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林正身上,变得深邃起来。“我们市的经济,就像这盆花。它有自己的生长规律。有时候,看起来枝繁叶茂,热热闹闹,底下可能已经开始烂根了。你这份报告,就像个有经验的老花匠,提前看到了烂根的风险。”
得到这样的评价,林正心中一凛,也松了半口气。
“但是,”王振话锋一转,“老花匠看到了,不能直接把整盆花都端了,也不能拿把大铲子下去乱刨一气,那样会伤了健康的根系。得先慢慢松土,透透气,看看情况再说。”
林正立刻明白了王振的意思。他不会直接对高远采取行动,那样的震动太大了。他要用一种更稳妥、更不易察觉的方式,先“松土”。
“王书记,我明白了。”
王振赞许地点了点头,这个年轻人一点就透,是个聪明人。
他拿起桌上的红色电话,拨了一个内线号码。“让督查室的老刘来我这一趟。”
片刻之后,一个五十多岁,面容严肃的男人敲门走了进来。
“书记,您找我。”
“老刘,最近市里不是正在搞安全生产大检查吗?”王振的语气不紧不慢,像是在聊家常,“我看了一下,检查范围主要集中在建筑工地、工厂企业这些地方。金融安全、经济秩序安全,也是安全生产的重要组成部分嘛。”
督查室刘主任愣了一下,随即点头:“是的,书记,您说得对。”
“这样,”王振拿起笔,在一张便签上写了几个字,递过去,“下周不是有个土地拍卖会吗?影响挺大的。你们督查室也派几个人过去,现场监督一下,重点关注一下招投标的程序合规性问题。就以‘落实安全生产责任,防范重大项目风险’的名义去,这很合理吧?”
刘主任接过便签,看了一眼,立刻心领神会。他什么都没问,只是郑重地点了点头:“明白,我马上去安排。”
刘主任走后,王振将林正那份报告锁进了抽屉,然后端起茶缸,像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好了,小林同志,你可以回去了。记住,你今天没来过我这里,这份报告,也从来没有出现过。”
“是,谢谢王书记。”林正站起身,深深地鞠了一躬。
走出纪委大楼,外面的阳光有些刺眼。林正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感觉后背的衬衫,不知何时也湿了一片。他没有赢,也没有输,只是下了一步看似无关紧要的闲棋。
但高手过招,往往就是这一步闲棋,能盘活全局,甚至决定最终的胜负。
……
同一时间,市里最高档的私人会所“锦绣阁”内,包厢里暖意融融,酒香四溢。
高远和赵瑞正推杯换盏,两人脸上都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
“高主任,您就瞧好吧!”赵瑞喝得满面红光,拍着胸脯保证,“这次的‘地王’,我吃定了!等价格一炒上去,全城的目光都会被吸引过来,到时候,别说一个发改委的小年轻,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得先琢磨怎么给楼市降温,谁还管得了高新区那点破事!”
高远满意地笑了笑,端起酒杯:“赵总的手段,我一向是放心的。这件事办成了,城南旧改的项目,非你莫属。”
“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旗开得胜!”赵瑞兴奋地举起杯。
两个酒杯在空中清脆地一碰,发出的声响,自信而又张扬。他们都不知道,一张来自市纪委督查室的、措辞平淡的“现场监督通知函”,此刻正悄无声-息地躺在市国土资源局局长的办公桌上。
那张纸很薄,很轻,就像一片即将落下的雪花,却足以让某些人即将沸腾的野心,感到一丝彻骨的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