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8章：周书记的惜别，他知道清源县离不开苏正！
黑色的奥迪轿车像一滴墨，无声地融入清源县城的车流，然后汇入通往市区的国道，最终变成远方一个模糊的黑点。
周为民站在办公室的窗前，一动不动，直到那个黑点彻底消失在视野的尽头。他没有挥手，只是静静地看着，仿佛在目送一个出远门的孩子，又像是在送别一柄刚刚归鞘的利刃。
他身后，秘书小李端着一杯新泡的茶，小心翼翼地走过来，轻声说：“书记，水烫。”
周为民没有回头，目光依然投向远方，声音里带着几分悠远的感慨：“小李，你看楼下那棵香樟树，今年长得格外茂盛啊。”
小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县委大院里那棵几十年的老香樟，确实枝繁叶茂，浓绿的树冠像一把撑开的巨伞，投下大片的荫凉。他有些不解其意，只能附和道：“是啊，今年雨水足。”
“不是雨水，”周为民摇了摇头，缓缓转过身，接过茶杯，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是有人把树底下的蛀虫，都给清干净了。没了那些东西在根上吸血，它自然就长得好。”
小李心中一动，瞬间明白了书记话里的深意。他想起了这几个月来，清源县官场上那些惊心动魄的大事。从教育局到卫健局，从住建局到文化局，一个个看似根深蒂固的利益团伙，在一种近乎天罚的方式下，土崩瓦解。
而这一切的起点，似乎都指向了刚刚坐车离开的那位年轻人。
“书记，苏……苏主任这一走，县里……”小李话说了一半，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他是想说，苏正走了，县里那些还没解决的硬骨头怎么办？还是想说，苏正走了，大家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
两种情绪，矛盾地交织在每一个清源县干部的心里。
“清源县离不开他。”周为民一语道破了小李未尽的话，语气却很平静，“但他也不能总留在清源县。”
他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坐下，宽大的红木办公桌上，文件堆积如山。他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是市里刚刚下发的一份关于“优化营商环境，提升服务效能”的红头文件。洋洋洒洒十几页，通篇都是华丽的辞藻和空洞的口号，从“新高度”、“新起点”，到“组合拳”、“攻坚战”，看得人眼花缭乱，却找不到一句能落到实处的话。
周为民的眼神变得有些复杂。他看着这份文件，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个荒诞的画面：苏正拿起那支从不离身的钢笔，在这份文件的末尾，用他那副一本正经的表情，写下一句反话批注。
比如：“建议全市所有窗口单位，将此文件精神裱起来挂在墙上，每日组织学习三遍，确保精神领会‘入脑入心’，服务态度‘热情洋溢’！”
周为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抽动了一下。他几乎可以想象，第二天，全市的政务大厅里，那些窗口人员会如何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按在椅子上，脸上挂着标准化的、僵硬的微笑，用最快的速度处理着业务，嘴里还不停地背诵着文件里的条文……
他被自己这个念头逗乐了，随即又涌起一阵更深的忧虑。
在清源县，苏正这把刀，有他这个县委书记做刀鞘。无论刀锋多么凌厉，惹出了多大的乱子，他都能想办法兜住。他可以把那些无法解释的“神迹”，归结为“巧合”，归结为“纪委工作卓有成效”，归结为“腐败分子做贼心虚，自己出了意外”。
可到了市里，情况就完全不同了。
市委办公厅，那是什么地方？是整个云州市的权力中枢，是信息、权力和利益交汇的旋涡中心。那里的人，哪个不是人中龙凤？哪个背后没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网？那里的水，深不见底，每一块平静的水面下，都可能潜藏着能吞人的巨鳄。
苏正的手段，在清源县是降维打击，是雷霆万钧。可到了市里，这种超乎常理的力量，一旦暴露，会引来什么样的后果？
是会被当成怪物？还是会被某个更强大的存在，当成可以利用，也可以随时牺牲的工具？
周为民的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他把苏正推上去，是惜才，是希望这把快刀能有更广阔的天地。但此刻，他心里却升起一种父亲送儿子上战场般的惴惴不安。
“小苏啊，你可千万要记住我的话，谨慎，再谨慎……”他喃喃自语。
“书记？”小李没听清。
“没事，”周为民摆了摆手，将那份文件扔到一边，重新端起茶杯，“通知下去，下午开个会，研究一下市里这个文件精神，怎么在我们县‘贯彻落实’。”
他特意加重了“贯彻落实”四个字的读音，眼神里闪过一丝自嘲。
他知道，苏正走了，清源县又得回到老路上去。面对上头的“文山会海”，他们能做的，依然只有用更多的“文山会海”去应对。
只是不知道，没了那个敢在报告上写反话的年轻人，清源县这棵刚刚焕发生机的香樟树，还能茂盛多久。
……
车子行驶得很平稳。
苏正靠在后座上，闭着眼睛，但窗外飞速掠过的景象，依然清晰地投射在他的脑海里。低矮的民房、绿色的田野、蜿蜒的河流……这些属于清源县的风景，正在一点点被高耸的广告牌、整齐划一的厂房和越来越密集的高楼所取代。
空气中的味道，也从泥土的芬芳，变成了工业与尘埃混合的气息。
他正在进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周为民最后在办公室里说的那番话，还在他耳边回响。
“不要因为环境变了，就忘了你当初写下那些报告时，心里憋着的那股劲。”
那股劲是什么？
是作为临时工被顶替、被羞辱时的不甘与愤怒。是看到教育不公、医疗困境、民生艰难时的义愤填膺。是面对那些贪官污吏、形式主义时的深恶痛绝。
那是怨气，也是正气。
苏正睁开眼，从口袋里拿出了那支脱胎换骨的钢笔。暗金色的笔身，温润如玉，沉甸甸的，仿佛承载着清源县几十万百姓的期许。笔杆上那条栩栩如生的浮雕金龙，龙眼处的那一点金光，似乎与他的心跳同频共振。
他能感觉到，这支笔，已经不再仅仅是一个吸收“官僚怨气”的工具。在解决了教育、医疗、住房、文化等一系列民生问题后，无数百姓发自内心的感激与喜悦，那种纯粹的“民望”与“愿力”，如同最精纯的燃料，让这支笔完成了质的蜕变。
它依然需要“怨气”作为引信，去引爆那些不公。但它最终追求的，却是“愿力”的实现，是民心的安宁。
一破一立，方为大道。
苏正握着笔，心中一片澄明。
车子下了高速，驶入了云州市区。车窗外，是如同钢铁森林般的摩天大楼，玻璃幕墙反射着冰冷的日光，路上车水马龙，行人步履匆匆，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几分大都市特有的淡漠与疏离。
和清源县的熟人社会比起来，这里更像一个巨大而精密的机器，每个人都是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
轿车最终在一个气势恢宏的建筑群前停下。巨大的门楼上，国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下面是“中国云州市委员会”的烫金大字。几名武警战士持枪肃立在门口，眼神锐利如鹰。
这里，就是云州市的权力心脏。
司机替他拉开车门，恭敬地说道：“苏主任，我们到了。”
苏正刚下车，一个戴着金边眼镜、看起来三十多岁、文质彬彬的男人就快步迎了上来。他穿着一身笔挺的深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您就是苏正，苏主任吧？”男人主动伸出手，“您好您好，我是市委办公厅综合一处的处长，我叫马学文。张主任特意让我在这里等您。”
“马处长，你好。”苏正同他握了握手。
马学文的手温暖而干燥，握手的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让人感觉很舒服，却又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距离感。
“苏主任，一路辛苦了。”马学文一边引着他往里走，一边笑着说，“您的办公室已经准备好了，就在三楼。张主任现在正在陪市委书记参加一个重要的视频会议，他让我跟您说一声，实在抱歉，没办法第一时间来迎接您。”
他的话语滴水不漏，既表达了对苏正的欢迎，又不动声色地点出了张主任的“忙碌”与“重要”。
“张主任太客气了，工作要紧。”苏正平静地回答。
穿过宽阔的庭院，走进一号办公大楼，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高耸的廊柱，走廊里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个个脚步匆匆，表情严肃，连说话的声音都压得很低。
这里没有闲聊，没有喧哗，只有一种高效运转下的紧张与秩序。
马学文将苏正领到三楼一间挂着“副主任”牌子的办公室门口，用钥匙打开门，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苏主任，这就是您的办公室了。里面都打扫干净了，您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随时跟我说。”
办公室很宽敞，比苏正在清源县的办公室大了近一倍。红木的办公桌，真皮的沙发，墙上挂着一幅气势磅礴的山水画，一切都显得规范而气派。
只是，这气派里，透着一股冰冷。
“张主任的意思是，您刚从县里上来，对市里的情况还不熟悉，今天就先安顿下来，休息一下。”马学文站在门口，没有进来的意思，脸上的笑容依旧无可挑剔，“至于具体分管哪一块工作，等张主任开完会，会亲自跟您谈。”
苏正听出了他话里的潜台词。
先安顿，先休息，工作的事，“再谈”。
这是官场上最常见的软钉子。他这个新来的副主任，被暂时“挂”起来了。
苏正没有流露出任何情绪，只是点了点头：“好的，有劳马处长了。”
“您客气了，这都是我应该做的。”马学文笑着说，“那您先休息，我就不打扰了。有任何事，您打我办公室电话。”
说完，他微微欠身，转身离开了，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渐行渐远。
办公室的门没有关。苏正站在屋子中央，环顾着这个崭新而陌生的“战场”。他能感觉到，从他踏入这座大院开始，无数道审视、好奇、探究的目光，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他知道，关于他从县委副书记破格提拔的各种传闻，恐怕早就在这个大院里传遍了。
他走到巨大的办公桌后，手指轻轻拂过光滑的桌面，没有一丝灰尘。桌上空空如也，只有一个崭新的电话机和一套精致的茶具。
没有文件，没有报告，什么都没有。
他这个副主任，此刻就像墙上那幅山水画一样，只是一个被安放在这里的“摆设”。
苏正拉开椅子，坐了下来。他没有丝毫的焦躁，反而觉得有些好笑。
他想起了周为民的提醒，也想起了自己手中的笔。
他知道，这个地方的“怨气”，比清源县浓厚百倍。它们不会像在县里那样，赤裸裸地摆在明面上，而是隐藏在一张张笑脸背后，隐藏在一句句客套话里，隐藏在那些永远也走不完的流程和开不完的会议中。
他拿起电话机的话筒，听着里面传来的“嘟嘟”声，那是线路通畅的声音。
他知道，用不了多久，这座巨大的官僚机器，就会开始向他这个“异类”，展示它真正的“规则”。
而他的笔，已经有些等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