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远处几个灰蓝色棉袍小太监正拿着长笤帚扫雪，两侧积雪堆积，雪水正顺着青石砖的缝隙洇洇流淌，沿着甬道行走，各处朱红色的宫门都焕然一新，依稀可见门里头的小宫女正三三两两地拿着窗花糊起窗户。
四个蓝色长袍太监抬着一驾轿辇小心翼翼地一路走来，靴声踏踏，踩在石板上吱吱轻响，两侧扫尘的几个太监，慌忙侧头躲避，眼角余光只敢怯怯窥见锦绣堆幔的一角。
梨花亦在看清采仗时，侧身退让出距离。
轿辇经过她身旁，速度似乎略缓了半分，端坐在上头的戚昭仪撩起帷幔，眼睑下垂时扫过梨花一瞬，复迤逦而去。
坤宁宫正殿烧得极旺的炭火，融去了众人从外间带进来的最后一缕寒意，皇后身穿明黄色八团鸾凤纹服，面容带着恰到好处的和煦笑意，目光扫过下方济济一堂的嫔妃，声音平缓得体，“今日是小年节，祭灶祈福，也是团聚的日子，诸位妹妹进宫也有些日子了，初离家人，深宫寂寥，本宫心里都明白，也时常挂念，今日特意备下这些薄礼，一来宽慰你们思亲之情，二来也是与众位姐妹同沾福泽。”
说罢，绘书便领着两队宫女捧着赏赐鱼贯而入，承盘内各放着两对赤金点翠钗环，两对碧青玉佩，及四匹尚服局新制的绢帛，并未分出高低亲疏。
“本宫想着，后宫和睦，你们共同侍奉皇上，理当无分彼此，如今进了宫，更像是一家人一般。”皇后含笑的声音继续从上方传来。
“嫔妾谢皇后娘娘赏赐，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众人齐声谢恩，殿内一时显得和气融融。
徐容华掩着唇，低低咳了两声，声音细若游丝，身段纤细得过分，楚楚动人，“皇后娘娘体贴姐妹们的心思，实在是周到细致，嫔妾感激不已。”
“是呀，是呀。”汤容华顿时满面笑容的附和一句，“嫔妾还真有些想家，不过皇后娘娘倒像是嫔妾的家姐一般，和蔼可亲，有皇后娘娘在，嫔妾就不想家了。”声音清脆真诚。
梨花闻言微微侧目，倒真不似作伪。
原本殿内一片正欢声笑语，一道掺着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皇后娘娘慈心，赏赐自然是好的。”
戚昭仪说着用涂着蔻丹的指甲随意地挑起承盘中一枚青玉佩，对着从窗棂透进来的光线懒懒打量了两眼，“只是这玉佩的成色，嫔妾看着不怎么样，瞧这水头，着实一般。”
她语速不快，话里话外的嘲讽意味，清晰的传遍了整个大殿，瞬间将方才那点和乐击得粉碎，寂静之间，众人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目光在皇后与戚昭仪之间悄悄逡巡，心思各异。
高婕妤本就因戚昭仪得宠而积了一肚子的怨气，此刻见她如此嚣张，忍不住捏紧了手中的帕子，娇媚的脸上闪过一丝嫉恨，阴阳怪气地接话道：“戚昭仪眼界高，自然瞧不上这些，哪像我们，能得皇后娘娘赏赐，已是感恩戴德了，毕竟，不是谁都有昭仪娘娘这般好运道，能夜夜承沐天恩，将皇上牢牢拴在扶摇宫里。”
她刻意将“夜夜”和“拴在”几个字咬得极重，话说得直白露骨，带着一股怨气，却也道出了在场不少嫔妃的心声。
戚昭仪闻言，非但不恼，反而轻笑一声，眼波流转间风情万种，更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目光轻飘飘地扫过高婕妤因气愤而微微涨红的脸，又似有似无地掠过皇后已有些僵硬的嘴角，以及其他嫔妃或明或暗的妒忌与难堪神色。
“高婕妤这话说的，倒像是本宫拦着不让皇上去瞧你们似的，皇上乃是真龙天子，心之所向，行之所往，岂是本宫一介妃嫔能够左右、敢去左右的？”
说着她身子微微前倾，目光带着一丝挑衅，直直看向皇后，拖长了尾音，“至于运道嘛……这东西，最是玄妙，有的人啊，求是求不来的，强求，更是徒惹笑话，反倒失了体面。”
戚昭仪说着，竟也不等皇后反应，吩咐身后的阿蛮，“去，将本宫准备的那些珍珠和蜀锦，分送给各位姐妹，算是全了今日小年节的情分。”
颗颗圆润饱满的极品珍珠和色泽艳丽的蜀锦，瞬间将皇后的赏衬得有些黯然失色。
皇后的目光从戚昭仪身上的枣红缕金提花宫装，一寸寸挪到她那张顾盼生辉、飞扬明艳的面庞，再到鬓上的那支金累丝嵌红宝石点翠步摇，这身装扮不仅华贵，更重要的是，皇上对扶摇宫的恩宠。
面上和煦的笑容几乎要维持不住，皇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胸中翻涌的怒气，声音依旧维持着平稳，只是细听之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和僵硬，“高婕妤慎言，戚昭仪得宠是皇上的眷顾，也是她的福气，还望妹妹能珍惜福气，早日为皇上诞育子嗣。”
戚昭仪却毫无惧色，甚至扬了扬精心描绘的长眉，目光直直地望进皇后眼中，“皇后娘娘说得是，嫔妾定不负娘娘期望。”
气氛僵持到极点，画墨简直不敢抬头去看皇后此刻的脸色，手上的帕子绞了又绞。
“皇后娘娘赏赐，心意最是难得，嫔妾以为，玉佩钗环不过身外之物，重要的是娘娘垂怜六宫、一视同仁的仁德之心。何况皇上初初登基，日理万机，皇后娘娘身为国母，以身作则，后宫用度秉持节俭之风，正是为皇上分忧，堪为天下女子表率，风范令人心折，嫔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一直静默的梨花，终于在此刻出声，福身的姿势优雅，清润平和的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皇后紧绷的脸色终于稍稍缓和，她顺势展颜，语气也恢复了之前的温和，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发生，“林容华深知本宫心意，说得极是，皇上操劳国事，宵衣旰食，我等姐妹虽不能在前朝为皇上分忧，但在后宫恪守本分，力行节俭，不尚奢华，也算是对皇上的一番心意。”
殿内半晌连气都不敢出的嫔妃，这才连忙随声附和，“皇后娘娘英明，谨遵皇后娘娘教诲。”
戚昭仪深深地看了梨花一眼，唇角勾了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几分审视，几分玩味，没有再开口。
梨花看向窗棂上新糊的明艳窗花，红得有些刺目，映在光洁如镜的青砖地面上，竟像是染开了一团团捉摸不定的暗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