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得正紧,漫天雪花你推我搡的将宫阙楼阁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白茫茫里,非要挂在朱红宫墙的上,看一看里头的人在做些什么,或是赖在琉璃瓦上打滚,眨巴着眼睛眺望远处,还有几片懒散的,专爱往那树枝的臂弯里钻,寻个安稳的栖息之所。
关雎宫的廊下自成一方天地,一架紫檀木躺椅被搬到廊下深处,上头铺着厚厚软软的银狐皮褥子,梨花便斜倚在上头,褥子边缘一层长长的风毛,正随风轻轻拂动。
梨花兀自瞧着下个不停的雪幕出神,目光放得极远,余光在精准地捕捉到远处回廊那儿探头探脑的一个身影后,缓缓阖上了眼睛,只余长睫在眼下投下浅浅的阴影。
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风声,夹杂着刻意放缓的脚步声。
“小主。”一道小心翼翼的低语声,带着几分试探,响在梨花耳边,“您已经在廊下躺了这么久,仔细着凉,不如奴婢给您拿个褥子盖上,也好抵御寒气。”
梨花闻声,缓缓睁开眼,眸中带着恰到好处的困倦与讶异,打量了来人几眼,唇角才漾开一抹浅笑,“是你啊松香,也好,你去拿吧。”
没一会儿,松香就将一件团花褥子轻柔的盖在梨花身上,又跪着将一只手炉递到梨花手上,“奴婢想着,小主爱赏雪景,不过廊下风大,便把手炉一同拿了出来。”她的声音越发柔顺,“免得冻坏了小主的身子,小主是皇上心尖上的人,若冻坏了岂不是让皇上担心。”
松香一边说,一边悄悄抬起眼帘,飞快地瞥过梨花面上一抹似是满意的神色后,这才将悬着的心稍稍放下。
梨花捧着手炉,里头的炭火应是新加的,这一会儿的功夫动作倒是挺快,唇角的笑意深了些,赞了句,“还是你想的很周到,嘴又会说话。”
松香生得确有几分清秀,听见梨花说这话,顿时带了喜色,赔着笑应声,“奴婢不敢,咱们当奴婢的心里时时刻刻挂念的无非就是主子,奴婢只是一心为小主的身子考虑罢了。”
低垂的头颅顺带将梨花腕上的一对手镯收入眼中。
梨花纤指轻轻笼着手炉,将她面上一闪而过的贪婪神色尽收眼底,却只作不见,笑意盈盈地又赞了句,“你有心了,倒是比绿云机灵不少,起来吧,地上凉。”
恰在这时,白露从外头走了过来,远远瞧见有个身影立在梨花旁边,走近一看却是松香,顿时沉下脸来,冷喝一声,“松香,谁让你上来伺候的?你是洒扫宫女,也不怕冲撞了小主,还不快下去!”
松香身子一颤,支支吾吾,嗫嚅着嘴说道:“姑姑,我是怕小主冻坏了身子,这才上来的。”水汪汪的眼睛只瞧着梨花。
梨花立刻蹙了蹙秀眉,“大呼小叫做什么?松香不过是怕我冷罢了,这么大半天,也不见绿云的影子去哪里了,白露,你是关雎宫的掌事宫令,合该好好教教她规矩才是。”
说着,转头看向松香,语气缓了缓,“倒是松香不错,人也机灵,日后你带着她在内殿伺候吧。”
白露垂首恭顺应道:“是,奴婢会好好教导绿云,既然是小主吩咐,奴婢明日便安排松香跟着在内殿伺候。”
松香听见这话,顿时喜笑颜开,连忙福身,“多谢小主,奴婢一定尽心尽力伺候小主。”
梨花眼见着她像只燕雀儿飞去不见的身影,这才将面上浅薄的笑意收回,与白露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白露上前扶住梨花的手,低声问道:“小主,这法子也不知有用无用?”
有一片格外胆大的雪花,被风一吹,轻盈地越过廊檐的界限,飘飘悠悠地落在梨花的颊上,带来一丝转瞬即逝的的凉意。
“有用无用试过才知道。”梨花任由白露扶着,慢慢直起身,将身上的团花褥子随手丢在椅上,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语,“人都有向上爬的心,不过是缺一个人引诱罢了,这几日你和紫苏两个好好盯着她,时不时地教导她几句,她若是有心,自然会想法子,用不着咱们费心。”
一边说着,一边慢步往殿内走去,裙摆拂过光洁的地面,悄无声息。
“听说昨夜皇上还是去了扶摇宫。”白露没再继续,转而换了个话题。
这些日子以来,若论这些新人里头谁最得宠,那任谁也压不住戚昭仪的锋芒,每每请安连皇后都要呛上几句。
梨花闻言随意弯了弯唇角,眼底却无甚笑意,“皇上去哪个宫都是理所当然,咱们只管好咱们的事。”
“是。”白露低声应下,不再多言。
又过了几日,趁着梨花午憩的时辰,紫苏带着绿云、松香两个整理妆匣、衣物,黑骑嵌钿螺匣一打开,里头珠光宝气,绚烂夺目。
紫苏拿起一支赤金点翠蝴蝶簪,迎着窗外透进的雪光看了看,又瞥了一眼旁边显得手足无措的绿云,语气微沉,“你呆站着做什么,还不赶紧收拾?”
绿云赶忙接过来放进匣内,谁知她笨手笨脚的倒弄得一阵叮当乱响。
紫苏顿时不悦,蹙眉斥道:“你真是手脚粗笨,这么大的动静,把小主吵醒了怎么办?”
又嫌弃的挥挥手,“罢了罢了,你去那儿看着炭火叭,小主正在午憩,你也机灵些,仔细听着小主醒了就赶紧伺候。”
绿云唯唯应声,脸上涨得通红,也不敢多说一句。
见这情形,旁边的松香嘴角控制不住地扬了扬,小主似乎越来越不喜欢绿云,不过这也难怪,绿云本就手脚粗笨,性子又闷不爱言语,哪个主子会喜欢?
她心中暗忖着,脸上已堆起甜笑奉承紫苏,“紫苏姐姐,我来帮您。”
紫苏转脸看她,面上便带了三分笑意,“还是你手脚轻快,难怪得小主喜欢呢。”
说着将手中一支碧玉棱花双合长簪递过去来,“小心着点,把这支簪子放到那个螺钿盒里去,这可是皇上新赏的,金贵着呢,仔细别碰坏了。”
松香连忙应声,小心翼翼地将簪子接过,放入盒中时,指尖却在流光溢彩的宝石上流连了一瞬。
“要我说啊,”紫苏一边将一对白玉耳坠归位,一边继续笑道,声音不高不低,刚好能让一旁的松香听得真切,“在这宫里当差,机灵可比老实重要,你看你,这才到内殿伺候几天,就得了小主的青眼。”
松香帮着把几只玉镯放到匣内,眼睛被这些首饰晃得眼花缭乱,应和道:“紫苏姐姐就别夸我了,您是伺候过太后娘娘的人,又是小主身边的大宫女,我刚来内殿伺候不久,小主的脾气性子都不大知道,以后我还得承您多照顾提点呢。”
她的目光忽然被一支羊脂玉雕步摇吸住,那步摇用整块和田羊脂玉雕成盛放的铁线莲,花瓣薄如蝉翼,竟难以分辨真假,松香一时看得呆住。
“说什么大宫女不大宫女的?咱们这些做宫女的,都争不过命去。”说着,紫苏刻意压低了声音,带着几分推心置腹的意味,“像咱们小主这般好的命能有几个?原先不也是宫女出身?如今呢,得了皇上青眼,成了小主,这才是顶顶好的命呢。”
紫苏顿了顿,目光似有似无地扫过松香怔忡的脸,叹息一声,“唉,命这东西谁知道呢,说不得你就有这样的命呢。”
紫苏的话,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松香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难以平息的涟漪。
松香脸上不由自主地飞起两抹红晕,她慌忙低下头,声音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欣喜与悸动,“紫苏姐姐快别取笑我了,我能留在内殿伺候小主,已是天大的福分,不敢再有别的妄想。”
“这怎么是妄想呢?” 紫苏拿起那支令松香失神的步摇,在她鬓边比划了一下,啧啧两声,“你生得清秀,打扮起来定然不差,这人啊,命数说不准的。”
这时,白露正好捧着新熏好的衣物走进来,听到这几句话,也凑近前来,目光在松香脸上仔细端详了两圈,说道:“紫苏这话倒提醒我了,方才在亮处一瞧,这才发觉,松香这丫头眉眼生得确实有几分标致,鼻梁也挺,若是好生调教,这通身的气度,倒不比一些小门小户出来的主子差。”
这话比紫苏说得更直白,松香的心猛地一跳,脸颊更红了,连耳根都染上了绯色,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眼中闪过一丝难以抑制的光彩,嘴上却慌忙道:“白露姑姑快别这么说,折煞奴婢了,奴婢……奴婢只想好好伺候小主。”
紫苏适时打开了楠木大漆箱,将熏好的宫装一件件拿进去,打岔道:“好了好了,大家都是一个宫里的,不过是闲来取笑几句罢了,像咱们小主这样福泽深厚的,满宫里能有几个呢?”
松香将自己的头垂得更低,不再说话,然而那双眼睛却像是被钉住了一般,直勾勾地瞧着那些华贵无匹的绫罗绸缎。
芙蓉帐里传来几声低低的轻咳声,绿云连忙上前用双螭龙帐钩将一半帐幔轻轻挂起,纱幔拂动间,隐约可见里头的梨花与她相对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