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安时女人们的口角就像是指甲处不经意生出的那一点儿嵌皮,不起眼却难以忽视,它们时时挑逗着人的注意,撕下一点儿,得到片刻的舒心,还会长出新的,没有穷尽的时候,只是无论怎么撕,都会把握着分寸,不会见到血肉。
“娘娘坐了有一会儿了,难免腰酸,不如去内殿榻上躺着。”
皇后点点头,搭上梨花的小臂,陡然问道:“今日可看出什么不同了?”
梨花默了默,搭在小臂上的手,虽然保养得宜,也经不过时光的摧残,窦红色的指甲红得像血,“今日李美人不曾前来请安,想必是身子还未养好。”
李美人是司农寺少卿李大人送上来的,皇上也颇为喜欢,屡屡召幸,前段日子李美人小产,至于小产的原因,对外称失足。
“是吗?若不是借她分一分刘贵妃的宠爱,岂能让她这么放肆。”皇后略有些不悦。
梨花不敢再多说,李美人进宫本就是谢太傅借李大人之手安排,意在分刘贵妃宠爱,巩固中宫与二皇子地位,二皇子早已与皇后的内侄女订下亲事,只要二皇子登基,谢氏便能再出一位皇后。
梨花扶着皇后半躺下,软枕在后垫着,估摸着手炉里的炭火已经凉了,又去添置好放回皇后手中。
紫苏已端来了茶盏,梨花看了一眼是毛尖茶,立刻冲着紫苏眨了眨眼睛。
紫苏会意,很快就去茶房沏了一盏甜津津的红枣茶奉上,皇后喝了口后,原本微皱的眉头才松下一分。
梨花松了口气,蹲下身来给皇后捏着小腿,不轻不重的力道让人十分舒适。
“这些事让小宫人们来就是了,何必亲自动手?”皇后闭着眼睛说道。
梨花手上动作不停,音色恭敬:“娘娘贵为皇后,一国之母,让奴婢服侍是奴的福气,有什么事比得上能让皇后舒心重要呢?”
皇后轻笑一声,“还是你懂事儿。”
梨花黑黝黝的瞳仁毫无波澜,服侍了这些年,一举一动都小心留意,一言一句都细细琢磨,生怕有一丝差错。
“梨花,李美人昨夜辛苦,去厨司端碗参汤送过去。”上方传来皇后的声音。
梨花顿住了手上的动作,起身觑了眼皇后,皇后仍然闭着眼睛,眼角堆叠着细纹,“是,娘娘。”
坤宁宫中设有厨司,梨花一步步走着,步履不疾不徐,面上毫无表情。
“姑姑,你怎么出来了?”正在厨司看着午间膳食的紫苏,好奇问道。
梨花看着她,一字一句小声道:“娘娘让我去给李美人送参汤。”
紫苏一愣,目光中透出一抹悲色,缄默不语,她是一直在坤宁宫服侍的人,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去准备吧。”
梨花捧着汤盅,并不十分沉重,可却觉得沉甸甸的压在手上,不断来往的宫人,态度恭敬的称唤一声:“林宫令。”
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薄薄的鞋底里,雪水已经悄悄探了进去,梨花加快了脚步,这条连通无数宫殿的甬道,自九岁被卖入宫中起,已经走了十一年。
抬眼看去,入目一片雪白,这宫中有许多宫殿,坤宁宫、太和宫、仪元宫、临华宫……又有多少嫔妃,譬如刘贵妃,宠眷不衰,一子一女,可宫里也只有一个刘贵妃。
宫道长阔,有晶莹的雪花落在肩上,或者留恋在梨花的发间,素白的面颊似乎能与雪相较。
雪骤停,梨花抬头,一把墨青纸伞映入眼帘。
杏眼转望,近在咫尺之间的男人,含笑着说道:“姑姑,这是往哪儿去?”
梨花心头猛地一颤,仿佛有几片刚才悄然落在脖颈处的雪花正在慢慢地融化,化作丝丝缕缕的凉意,轻轻地渗透进肌肤里,她不由自主地蹙了蹙眉心,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恭恭敬敬地福身行了一礼,轻声应道:“见过殿下。”
元岁寒的目光落在梨花修长的脖颈上,凝滞片刻后移开,握着伞柄的手微微用力,低沉的声音传入梨花的耳中,“姑姑还没说往哪儿去呢?”
“奴奉皇后娘娘吩咐,给李美人送参汤。”
他含笑的凤眼在划过梨花手中的紫檀雕花食盒时陡然加深一暗,笑意消散褪去,说话间的热气扑在梨花的脸颊上,看着她白皙脸颊上微小的茸毛颤了颤,说道:“姑姑,小心脚下,可要端稳了。”
梨花不自觉的缩了缩已经被冻得僵硬的手指。
墨青纸伞离去,雪花又落了下来,梨花平静的继续往前走着,突然回头看了一眼。
月白锦袍背影似乎与雪景融为一体,撑着纸伞缓缓而去,长身玉立。
梨花想到第一次见到元岁寒时的样子,那年他才十四岁,一本正经的问她,“你叫梨花?”
昔年的稚嫩少年,也承盈着青青草色、月雾溶溶而眉眼霁明。
梨花收回目光。
当梨花走到明瑟宫时,后背已经出了薄薄的一层虚汗。
梨花听到自己的声音在殿中回响,显得格外漫长空洞,“奴婢给李美人请安,奉皇后娘娘吩咐,为李美人送来参汤。”
宫装的李美人,娇艳欲滴的红唇,光华流转的眼波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悲凉,从她被挑选进宫起,家人的性命荣辱便都在皇后与谢氏手中,不容反抗,“拿来吧。”
梨花抬头看着参汤毫无保留的被李美人服下,刚从雪中走过来的冰冷身躯,开始从里面发烫,外头仍是冷的。
“有劳林宫令送来避子汤,皇后何必如此费事呢?索性给我一个痛快,岂不是更好?”李美人以帕拭去唇角的汤渍,纵然明白,心中难免悲愤,忍不住出口讽刺几句。
梨花的杏眼微微一眨,“皇后只是为美人身子考虑。”
她只是依命行事,自己活得尚且艰难,哪里管的了别人,心中的那一点儿不忍,又有何用呢?
李美人讥讽的看了一眼梨花,挥挥手,“好了,汤药我也喝了,你去吧。”
梨花福身一礼,再次迈入风雪之中,雪下得似乎更大了,纷纷扬扬落在肩头,踏在积雪上的每一步,都发出沉闷的声响。
她吸了一口气,任由冷气进入肺腑之中,带来一股刺骨的寒意,鞋面上的昙花被浸污,显得肮脏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