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楼上的风带着咸阳火后的焦味,那股味道并不好闻,像是烤焦的肉皮混着陈年的烂木头。
我裹紧了身上的大氅,盯着东方天际那点惨淡的鱼肚白,心里那根弦反而绷得更紧了。
赵高是退了一步,但他不是倒下,顶多算是摔了个狗吃屎,牙还在,爪子也还在。
他在大秦经营了二十多年,那些党羽早就跟这棵大树长在一块儿了,根连着根,肉连着肉。
我想靠那一纸轻飘飘的削职令就把这棵树连根拔起?
做梦。
这时候真正要命的,不是赵高那些死忠,而是那些缩着脖子看戏的“墙头草”。
这帮中间派,既不给赵高卖命,也不真心跪舔皇权。
他们心里只有一本账:谁能保住他们头上的乌纱帽,谁能保住他们家里的良田美妾,他们就喊谁万岁。
现在风向不明,他们就像一群受惊的野狗,要是逼急了,他们可能会为了自保,转头就扑上来咬我一口。
想让他们老实,光靠杀鸡儆猴不行,得让他们自己吓自己。
“柳媖。”我转过身,被冷风吹得有点鼻塞,声音听着闷闷的。
“在。”柳媖抱着一摞竹简,冻得鼻尖发红。
“那个《官制疏》,先别急着往御前送。”我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去,让人抄三份副本。”
柳媖愣了一下:“不送御前?那抄给谁?”
“第一份,送给廷尉府那个老眼昏花的老尚书,让他拿回去垫桌脚都行。第二份,给少府那个管库房的老令史。”我顿了顿,嘴角扯出一个有点坏的笑,“至于这最后一份……让李承泽找个机灵点的死士,混进给宫里送‘春耕贡粟’的押运队里,别的地方都别去,直接把这东西‘不小心’落在咸阳东市粮仓司的账房里。”
柳媖的眼睛瞪大了:“粮仓司?那是管发米发炭的清水衙门,连个九品官都没有,送那儿去有什么用?”
“你也是个实在人。”我忍不住伸手帮她紧了紧领口,“你也知道那是管发米的。咱们大秦的官,谁家这个月多领了一石米,谁家那个那个姨娘生孩子多要了五十斤炭,甚至谁家三个月没领薪俸了,那帮管账的小吏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靠在粗糙的石栏上,看着远处书院里渐渐升起的炊烟。
“那地方虽然没品级,但那是整个咸阳消息最灵通的‘大喇叭’。那些小吏平时没别的爱好,就爱瞎琢磨,他们最懂‘谁怕查’,也最懂‘怎么传闲话’。我要让这份《官制疏》里的内容,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散出去——从他们喝酒吹牛的桌子上,从给各府送菜送饭的后门里,一点点渗进那帮做贼心虚的人耳朵里。”
旁边一直没说话的墨鸢听明白了,她正在摆弄手里的一把精巧的连弩,这会儿抬起头,眼神里带了点赞许:“你是想造势?让他们自己把自己吓死,确实比你拿着大喇叭去喊更有用。”
这招叫“敲山震虎”,但我不震虎,我震的是山里的耗子。
这招果然好使。
才过了三天,李承泽就跑回来跟我报信。
这小子一脸的兴奋,说咸阳东市现在乱套了。
市井里都在传,说那个把赵高搞下台的“赤壤君”,马上就要搞个什么“三代清查令”。
“传得可邪乎了。”李承泽抓起桌上的凉茶灌了一口,“说是凡是祖上跟六国旧贵族沾亲带故的,或者是老婆家里是做买卖的,甚至家里养过游士门客的,这回都要倒大霉,统统不能当官。”
我听得直乐。
谣言这东西,就像滚雪球,你只要推一下,后面它自己就能长出腿来跑。
“还有更有意思的。”李承泽压低声音,像是怕隔墙有耳,“听说有个御史台的属官,昨天晚上连夜在后院烧东西。咱们的人闻着味儿过去看了眼,好家伙,烧的是自家的族谱!这是生怕被人查出他太爷爷是赵国人啊。”
恐惧已经种下去了,根也扎稳了。
但这还不够。
光吓唬人不行,那是强盗干的事。
真正要想把权力抓到手里,你得在把旧路堵死的同时,给他们开一条新路。
哪怕那是条独木桥,只要能走,他们也得硬着头皮上。
当天晚上,我把墨鸢叫到了密室。
“把‘星民名录’拿来。”我没废话。
墨鸢从贴身的皮囊里掏出一卷写得密密麻麻的帛书。
那上面是这三年来,书院里最拔尖的那批学生。
我用朱笔在上面勾了三十七个名字。
这些人,清一色的穷苦出身,没背景,没靠山。
但这三年里,他们学的不是之乎者也,是算术,是水利,是大秦律法,是怎么看舆图,怎么管民生。
“我拟了个《试吏章程》。”我把早就写好的一块木牍推给墨鸢,“从明天开始,这三十七个人,以‘观政使’的身份,分派到关中和陇西的各个郡县去。不是让他们去当大爷,是去干活。期限半年,半年后考核,只要干得好,不管他爹是杀猪的还是种地的,直接给九品执事的实权。”
柳媖在旁边看得直吸凉气,手里的笔都快拿不稳了:“大人……这……这可是越权啊。没有吏部的调令,没有内阁的批红,您私自派人去地方上‘观政’,这叫……这叫逾制!要是被御史台那帮人抓住了,能参您一本谋逆!”
“逾制?”我冷笑了一声,“我现在就是要逾制。”
我站起身,走到挂着大秦全图的墙边,手指在西域那片空白的地方重重一点。
“柳媖,你记住了。我没说这些人是去当官的。我会对外放话,这是陛下默许的‘开荒试官’。这些人才,是为了将来咱们打下西域、设立新郡做准备的储备力量。”
我转过头,看着她们俩。
“这理由一摆出去,我看哪个地方郡守敢拒收?拒收,那就是不想让大秦开疆拓土,就是跟陛下的雄心壮志过不去。要是收了,那就等于承认了我这套选人的法子。”
这是阳谋。
也是逼宫。
我是拿嬴政的野心,当我的挡箭牌,去裹挟他的那套破旧的官僚制度。
至于嬴政那边,等生米煮成了熟饭,这帮人真的干出了成绩,他只需要点个头,说一句“朕确有此意”,这事儿就成了定局,既有了面子,又得了实惠,他何乐而不为?
这招棋一下,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但这天晚上,我还是睡不着。
我坐在灯下,翻看着风议堂刚刚送来的“癸字残线图”。
那是我们根据各种情报拼凑出来的,关于赵高那个地下网络的残图。
赵高虽然伤了,但他那个“影朝”并没有散架。
相反,它们像是受惊的蛇,缩得更紧,藏得更深了。
这五天里,太安静了,安静得让人发毛。
只有几个不起眼的小动静:十二个在宫里倒马桶、扫地的低阶宦官,突然被调去了骊山陵役司去修坟。
还有七个太医院的学徒,说是去北地巡诊,出了城就没影了。
这是在转移人手,还是在藏什么关键的东西?
我的手指在一张画像上停住了。
这是一个老头,也是个宦官,负责清扫勤政殿西边那条长廊的。
画像平平无奇,就是个满脸褶子的老仆人。
但他有个习惯,很怪。
情报上说,这老头连续三天,都比平时早半个时辰去干活。
而且每次扫完地,都会顺手去整理一下西廊尽头的那架屏风。
那架屏风,是以前赵高在勤政殿候旨的时候,最喜欢站的地方。
一个扫地的,干嘛非要去动那个死物?
是习惯?是对旧主的愚忠?
还是说……那是个死信箱?
我缓缓合上了卷宗,感觉后背一阵阵发凉。
这宫里,看着干干净净,实际上每块砖缝里都塞满了眼线。
“李承泽。”我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李承泽推门进来,身上还带着一股马厩的味道,显然是刚从外面巡查回来。
“明天,你亲自带队。”我盯着他的眼睛,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别穿这一身了,也别带太多人。挑二十个最机灵的信风死士,换上普通戍卒的衣服,找个理由,去把咸阳城外那三座驿站的轮值给顶了。”
李承泽愣了一下:“去驿站?那是看大门啊,查谁?”
“谁都别查,也别跟任何人搭话。”我从桌上拿起一根炭笔,在手里转了一圈,“你们只做一件事——拿个本子,给我死死地盯着每一个进出宫城的马车。”
“记什么?”
“记车辙。”我把炭笔拍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记那些马车压在地上的印子有多深,记马脖子上的铃铛响得有多急,记赶车的马夫走路是内八字还是外八字。”
李承泽有点懵,但他没多问,点了点头:“明白了,只看不动。”
风已经起来了,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
我要让他那些藏在阴沟里的老鼠,一只一只都露出来。
而突破口,就在那些看似毫无意义的车辙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