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那两枚干瘪的红薯,用一块干净的麻布包好,郑重地放在了书院讲堂最中央的案几上。
整整三天,我没对任何人解释它的来历。
它就那么静静地待在那儿,像两块沉默的石头。
来来往往的学子和匠人们,都以为这是陛下御赐的无上荣光,是君臣情谊的信物。
每次路过,眼神里都多了几分敬畏。
只有墨鸢,在第三天傍晚,趁着讲堂里没人,走到了我身边。
她盯着那两块红薯,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
“不对劲。”她压低了声音,像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问我。
我没做声,等着她继续说。
“陛下如果真的安好,一切尽在掌握,他根本没必要回这种只有你我能懂的暗语。这更像是一种……无法明说的求救。”她的目光从红薯上移到我脸上,眼神锐利得像把手术刀,“而且,这红薯的皮色泛着青,不像地窖里好好存着的样子。倒像是……从土里新刨出来,就被人拿着在火上仓促烤干的。”
我的心沉了一下。墨鸢到底是搞技术的,观察力毒辣。
我依旧没有回答她,只是转身对一直跟在身后的柳媖说:“去查。把最近三个月,所有送往咸阳的贡品清单,尤其是食物类的,全部调出来。我要看押送人、启程日期、预计送达日期,还有……签收记录。”
柳媖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她从我凝重的脸色里看出了事情的严重性,立刻小跑着去了档案室。
答案在第二天一早就摆在了我的案头。
每个月一号,玉门关都会有一批“新薯试样”作为例贡送往咸阳,这是我定下的规矩,为了让嬴政能直观看到农作物改良的成果。
而这批例贡,一直是由宗正寺指派的一名老宦官负责押运交接。
之前的记录都清清楚楚,唯独这个月,记录上潦草地写着四个字:“因雨延期”。
可那两枚被仓促烘烤的红薯,分明已经出现在嬴政的御批木匣里。
东西到了,但官方的记录却说没送。
有人在中间做了手脚,而且做得天衣无缝。
如果不是嬴政用这种方式给我递信,我恐怕永远都发现不了。
冷汗顺着我的脊背一点点渗出来。
我立刻叫来了李承泽。
“从今天起,”我看着他那张被风沙磨砺得愈发坚毅的脸,语速又快又稳,“调换城防轮值。所有宗正寺以前推荐过来的戍卒,全部编入白天的巡街队。夜间守城的,一律换成咱们屯田军里出来的子弟。”
李承泽一愣,但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重重地点头:“明白。”
“另外,”我转向站在一旁的轲生,“你亲自从星民里挑十个最机灵的,组成‘夜巡司’。每个人佩戴陶牌,提一盏竹骨灯笼,从入夜到天明,每两刻钟,必须在城墙上报更一次。声音不用大,但必须准时。”
轲生握了握拳,眼中闪着光。
最后,我看向墨鸢:“城门吊桥的绞盘,你今晚就去动手脚。给我加一套‘声齿机关’。我不管你用什么办法,我要做到,如果有任何人用非制式的钥匙想打开城门,那齿轮转动时,会发出一种特定频率的刮擦声。声音要能直接传到书院的地听瓮里。”
墨鸢的眼睛亮了:“好。这个简单。”
李承泽听完,终于忍不住问:“大人,这是要防谁?要不要我先抓几个人来审审?”
“不。”我摇了摇头,“我们不防人杀人。我们防的,是有人偷梁换柱。”
他们不需要全懂,只需要执行。
这张看不见的网,已经从咸阳的深宫,悄悄蔓延到了玉门关。
我不能等它收紧。
与此同时,我以“推广农技”为名,让柳媖在玉门关最热闹的市集上,支起了一口大锅,我管它叫“星火灶台”。
每天卯时开火,用红薯和黍米熬粥,香气能飘出半条街。
规矩很简单,百姓可以凭家里的任何一件旧农具,来免费换一碗热粥。
表面上,这是收买人心的惠民之举。
孩子们端着碗,大人们扛着破犁烂铧,把灶台围得水泄不通,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实在的喜悦。
但我的真正目的,是借这个机会,收缴那些散落在民间的、本该被官府销毁的六国旧制铁器。
一把锈迹斑斑的楚地曲辕犁残件,一个断了把的韩式铁铧。
这些“前朝遗物”,被一车车地拉回书院后院的工科营,集中熔铸。
一部分,被墨鸢改造成了“星鳞甲”上最关键的铆钉。
另一部分,则被我偷偷让人压进了即将送往咸阳的“农具改良样本箱”里。
箱子外面贴着封条,写的是“新式耕犁配件”。
我要让咸阳里那些死盯着血脉、讲究出身的人亲眼看看,他们眼里的“贱民”用过的铁,是怎么一点点嵌进大秦帝国的骨头里。
第五天黄昏,天边烧着血红的晚霞。
柳媖脚步匆匆地跑进书院,手里拿着一张刚誊抄好的纸,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大人……”她的声音都在发颤,“从、从市集一个老铁匠的嘴里……套出来的……”
那老铁匠喝多了马奶酒,话匣子一开,说漏了嘴。
他说三年前,有个戴着玉蝉冠的官爷,一看就是咸阳来的大人物,私下里找他,要重铸一枚“宗室印信”。
那印信的样式很古怪,既不是常见的虎钮,也不是螭纹,倒像是先秦时候的古玺。
更吓人的是,老铁匠记性好,他说那印文是两个字。
嬴启。
我的脑子“嗡”地一声。
始皇帝长子扶苏,据说是有个“启”字,但为避其父嬴政名讳,自幼便不再使用,也从未以此名示人,连朝廷的正式诏书里都没有记载。
知道这个名字的,除了嬴政本人,恐怕就只有宗室里最核心的那几个人。
这枚私印的存在,意味着什么?
是有人想为扶苏“正名”?还是有人想借扶苏之名,行不轨之事?
这个消息要是现在捅出去,立刻就能在咸阳掀起滔天巨浪。
可我拿什么去捅?
一个边关老铁匠的酒后胡言?
这东西只会变成一把刀,不是插向敌人,而是递到了敌人手里,让他们给我扣上一个“构陷宗室,意图谋反”的死罪。
当晚,我在书院的后院里点起一堆篝火。
李承泽、墨鸢、轲生,还有十几个星民骨干,都围坐在火堆旁。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将柳媖誊抄的那份口供,慢慢地,一寸寸地,投进了跳动的焰心。
纸张瞬间卷曲,变黑,化为灰烬。
火光映在每个人的脸上,他们都沉默着,眼神里有不解,有担忧。
“你们知道为什么红薯要埋在土里,埋得越久,才越甜吗?”我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篝火,笑着问他们。
没人回答。
“因为它把所有的苦,都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咽下去了。”
话音刚落,远处城楼上,突然传来三声急促的梆子响。
咚!咚!咚!
这是夜巡司的警报!
轲生猛地站了起来,手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
“大人!西墙的绳梯,被人剪断了!”一名负责传讯的星民少年气喘吁吁地跑来,声音里带着惊慌。
我缓缓站起身,拂去袖子上沾染的灰烬,脸上没什么表情。
我看着墨鸢,低声说:“准备‘响鼓傀儡’二期。这次,不用火,用雨。”
然后,我抬起头,望向被夜色笼罩的长安方向,声音很轻,轻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散。
“你们不是喜欢演祖宗说话吗?”
“好啊……”
“那就让我看看,到底是谁,在替那些死人……呼吸。”
天空中,不知何时聚起了厚重的乌云,连一丝星光都透不下来。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土腥味,一场大雨,眼看就要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