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眼睛消失在烟尘里的感觉,就像毒蛇退回草丛,虽然暂时看不见了,但你知道,它一直在那,吐着信子,等着你露出破绽。
子时三刻,风停了。
整个天地间死一般的寂静,连沙粒滚动的声音都听得一清二楚。
这死寂,就是信号。
“咻——啪!”
一朵红色的烟花,被墨鸢从城楼的暗角甩了出去,在校场上空炸开,像一滴血,突兀地滴进了墨池。
下一秒,回应这滴血的,是火。
早已堆积如山的干柴,被预设的火媒子引燃,浸透了火油的木料发出沉闷的爆响,一瞬间,烈焰冲天而起。
整个玉门关,被这场虚假的大火映得如同白昼。
紧接着,更骇人的声音传来。
“咚!咚咚!哗啦——”
藏在柴堆里的“响鼓傀儡”被点着了。
竹子骨架在高温下爆裂,蒙着的皮膜剧烈震颤,热气驱动着里面的转轮胡乱冲撞,发出的声音乱七八糟,有鼓声,有奔跑声,有东西倒塌的声音。
远远听去,真就像几百上千人在里面厮杀、奔逃,哭喊连天。
成了。
我攥紧了冰凉的女墙,心跳得厉害。
这把火,烧的不是木头,是人心里的那点侥幸。
“来了。”墨鸢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冷静得像块铁。
她怀里的地听瓮早就收了起来,这会儿,她是用耳朵听的。
西北方向,那片连绵的沙丘后面,八百骑兵果然再也按捺不住。
他们以为书院被烧,我们乱成一团,正是他们冲进来收割人头的最好时机。
马蹄声由远及近,像急促的鼓点,直扑城门而来。
“传令李承泽。”我头也没回,“关门,擂鼓,但不开灯,不放箭。”
李承泽那边得了令,巨大的城门“吱呀”一声,缓缓闭合。
紧接着,城楼上的战鼓被擂得震天响,那声音里透着股子惊慌失措,完全是守备空虚、色厉内荏的样子。
这恰恰是我想让他们看到的。
我要让他们以为自己是狼,正扑向一群吓破了胆的羊。
我从袖子里摸出那枚小小的铜铃,轻轻晃了一下。
“叮铃。”
声音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穿透了鼓声和火光。
关外东侧的一片沙丘后面,一支黑衣骑兵悄无声息地动了。
他们都是轲生挑出来的精锐,马蹄包着厚布,人人蒙面,像一群从地狱里爬出来的影子。
他们不冲锋,不喊杀,只是像张开的渔网,迅速从侧翼包抄,断掉了叛军的来路。
我又晃了一下。
西侧的另一支“信风”骑兵也动了,他们的任务更简单,就是驱赶。
用无声的压迫,把这八百骑兵像赶鸭子一样,往东南方向那片看似平坦的洼地里逼。
叛军的头领显然也发现了不对劲。
来路被断,两侧又出现了不明的黑影,他们慌了。
可身后的鼓声和火光催得他们无路可退,只能硬着头皮,朝着唯一看起来没有威胁的东南方向加速冲锋。
他们不知道,那片洼地,是墨鸢带着几十个民夫挖了整整两天,才布置好的陷阱。
最前面的重甲骑兵一头冲进洼地,战马嘶鸣一声,前蹄瞬间踩空,整匹马连带着人,直挺挺地栽进了铺着枯草的陷马坑里。
一个,两个,十个……
后面的骑兵根本来不及勒马,下饺子一样纷纷落坑。
人喊马嘶,乱成一锅粥。
“咻——啪啪啪!白!”
墨鸢点燃了最后的信号焰火,三红一白。
这是给阳关驻军的信号。
洼地四周,原本漆黑一片的沙地里,突然亮起了无数火把。
李承泽带着他的五百戍卒从沙坑里钻了出来,长矛如林,黑洞洞的弓弩对准了坑里动弹不得的叛军。
前后不过一炷香的工夫,八百叛军,连我们的边都没摸到,就成了瓮中之鳖,武器扔了一地,跪在坑里瑟瑟发抖。
天还没亮,战报已经通过最快的信风使送往咸阳。
我没急着审问。
我让柳媖把所有俘虏按照籍贯分开,关在不同的营帐里。
然后,我做了一件让李承泽和墨鸢都摸不着头脑的事。
我让他们轮流去听课。
讲课的,是书院里那几个胆子大、口齿清的学生,化名为“星官”。
讲的内容更奇怪,不是劝降,也不是威逼,而是《秦律·宗室篇》和我的《郡县论》。
一个脸上画着星星符号的少年,站在高台上,用还带着点稚气的声音,一板一眼地念着:“……故郡县之设,非为一人之私,乃为天下之公。守土之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此为本分。若为宗室私情而动干戈,弃公义而图私利,是为逆贼,律法不容,天地不容……”
讲完课,我就让轲生押着他们,去看城西校场那片“废墟”。
“你们看清楚。”我指着那几根烧得焦黑的木梁和一地草灰,“昨晚的大火,烧掉的就这些。你们为之卖命的‘正统’,连书院一根真正的房梁都没保住,你们觉得,他们还能保住你们的脑袋吗?”
我没骂他们,甚至没提高声音。
但这种平静,比刀子还伤人。
三天下来,效果好得出奇。
那些将领本就是被裹挟来的,一看主子这么不靠谱,自己又成了阶下囚,心理防线彻底崩了。
一个络腮胡子的都尉第一个扛不住,主动招供,把冯劫余党在敦煌西边那个大盐湖藏匿军械的地点都画了出来。
就在这时,柳媖悄悄递给我一封信。
“大人,从一个死士的贴身布带里搜出来的,用水浸过了,只剩下这一角。”
那是一块残破的绢帛,上面的字迹很潦草,显然是紧急情况下写的。
“若事败,勿归长安,速往陇西,寻‘玄甲’旧部……”
玄甲?
这不是当年嬴政还在当质子时,吕不韦为他秘密培养的那支卫队的代号吗?
早就随着吕不韦倒台,被遣散得干干净净了。
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我捏着那块小小的绢帛,指尖发凉。
宗正寺,冯劫,现在又冒出来个“玄甲旧部”。
这张网,比我想象的还要深。
宗正寺卿嬴腾,他到底是在替谁做事?或者说,他自己,想做什么?
这封信不能上报。
证据太单薄,牵扯又太广,一旦捅出去,在咸阳只会变成一滩浑水,查不出任何东西,反而会打草惊蛇。
也不能销毁。
我盯着那几个字看了很久,忽然有了主意。
我提起笔,在那句“寻‘玄甲’旧部”的背面,用模仿那潦草字迹的笔法,添了一句批语。
“玄甲者,非旧部,乃新患也。”
然后,我让柳媖拿来特制的药水,把这块绢帛小心地做旧,弄得像是从水里捞出来又晒干的样子。
“混进下一批送往咸阳的‘流言档案’里。”我把处理好的绢帛递给她,“想办法,让它‘不经意’地落到少府监那个姓赵的主簿手里。我记得,他跟宗正寺的人为了一块封地,闹得很不愉快。”
我要让咸阳宫里那些人,自己去撕开这道口子。
有时候,敌人内部的一丝怀疑,比我们从外部进攻一万次还有用。
五天后,咸阳的急诏到了。
快马传信,八百里加急。
嬴政震怒。
诏书上的措辞严厉得吓人,下令彻查宗正寺,暂停今年所有的宗室册封典礼。
另外,派了一位钦差,持节西行,前来“抚慰边民,清点战损”。
我站在那片烧成白地的校场废墟上,当着全城百姓的面,亲手点燃了那堆象征性的“书院遗物”。
书简,桌案,笔墨。
灰烬被风卷起,像是下了一场黑色的星雨。
“火没烧掉书院。”我的声音不大,却传遍了整个校场,“它烧掉的,是有些人不敢醒过来的梦。”
我环视着一张张被风沙吹得粗糙,却透着亮光的脸。
“可咱们的梦,才刚刚点上灯。”
话音落下时,没人看见,在远处万民碑林后面的那片旧马厩里,轲生点亮了第一盏油灯。
灯光下,苏破愚、柳媖,还有那一百多个孩子,正襟危坐。
轲生拿着我新写的讲义,清了清嗓子,朗声念出了第一句。
“天下之治,在于破旧庙,立新规。”
我没回头
我知道钦差就快到了。
这场戏的锣鼓已经敲响,现在,该轮到真正的大角儿登台了。
我得去迎一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