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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我脊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但我没喊撤退,也没让轲生发信号让信风使硬闯。

那是个死局,意味着不管谁进去,都是给那几千把早就磨得雪亮的横刀送菜。

我把望远镜一收,甚至还慢条斯理地把镜头盖拧了回去。

“传令下去,让大家撤。动静小点,别惊了那帮趴在沙窝里喂蚊子的傻子。”我拍了拍身上的沙土,转身往吉普车(在这个时代是加固的马车)方向走,“既然他们喜欢在那个破烽燧里搞埋伏,那就让他们蹲着吧。蹲到天荒地老,蹲到腿麻,我看他们有多少军粮跟我在沙漠里耗。”

轲生跟在我后面,一脸的不甘心:“大人,咱们就这么走了?那本账册的事儿……”

“账册是死的,人是活的。”我钻进车厢,从暗格里摸出一块硬邦邦的干奶酪塞进嘴里,嚼得嘎嘣响,“他们想跟我玩刀子,那是他们的强项。我这人惜命,不喜欢拿短处碰人家的长处。咱们回敦煌,换个玩法。”

回城的路上,车轮碾过碎石,颠得我胃里翻江倒海。

这帮人搞出个“始元二十八年”,又要立新君,又要搞迷信,说明他们这盘棋的根基不在刀枪上,而在那个虚无缥缈的“天命”上。

他们在跟老百姓讲故事,讲一个“大秦要完,新神当立”的故事。

要想拆了他们的台,我就得讲一个更带劲的故事。

回到敦煌城,我没去郡守府扯皮,直接让人在城南那片原本用来晒谷子的空地上圈了一大块地。

“搭台子。”我指着那块地,对一脸懵圈的工头说,“给我搭个高的,别搞那些花里胡哨的雕花,要结实,能站人,最好能让半个城的人都看见。”

“大人,这是要唱戏?”工头搓着手问。

“对,唱一出大戏。”我笑了笑,“不过角儿不是人,是天上的星星。”

接下来的三天,敦煌城南尘土飞扬。

我让墨鸢把她压箱底的那些宝贝都搬了出来。

那架被她改良过的浑仪,其实就是加装了精密刻度转盘的大型量角器,被几个壮汉哼哧哼哧地抬上了高台。

与此同时,一张巨大的告示贴满了敦煌的大街小巷。

我不搞那些文绉绉的招贤纳士,直接来实在的:“重订《西域星野志》,招募能看懂星星、会算数的人。不管出身,不管男女,只要你能说出个道道来,赐粟十石,进国史馆当见习,管饭管住。”

十石粟,在这个年头够一家五口吃半年饱饭。

这消息就像是在油锅里撒了一把盐,整个敦煌城都炸了。

头两天来的人五花八门。

有拿着龟壳装神弄鬼的算命瞎子,有只会背《甘石星经》却连北斗七星在哪都指不歪的酸秀才,甚至还有个想来骗吃骗喝的流浪汉,被轲生黑着脸提溜了出去。

直到第五天傍晚,日头偏西,把影子拉得老长。

柳媖揉着通红的眼睛,抱着一堆竹简从后台跑过来,头发乱得像个鸡窝。

“大人,不对劲。”她把三卷发黄的竹简摊在我面前的案几上,“我按您的吩咐,把前朝关于西域天象的记载都翻了一遍。按照《颛顼历》和楚地星图的对照,这个时候,西北天区应该有三颗很亮的星,分别对应‘河鼓’、‘天津’旁边的辅星。但是……”

“但是这两年,谁也没见过这三颗星,对吧?”我接过了话茬。

柳媖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慌张:“民间都在传,说这是‘星陨西北,王气将尽’的凶兆。那帮搞地下串联的人,就是拿这个当借口,说大秦的气数被风沙埋了。”

“放屁。”我骂了一句,手里转着那支炭笔,“星星又没长腿,还能自己跑了不成?”

就在这时,台下传来一阵喧哗。

轲生正拦着一个少年。

那孩子看起来也就十五六岁,穿着一身破烂的羊皮袄,浑身散发着一股浓重的骆驼腥臊味,头发打结,脸上全是污垢,只露出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让他上来。”我喊了一声。

少年冲破轲生的阻拦,几步窜上高台,也不行礼,直接指着柳媖手里的竹简,操着一口夹杂着羌语口音的秦话喊道:“星没丢!是你们看的地方不对!”

“你是谁?”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我没名字,大家都叫我‘骆驼’。”少年梗着脖子,“我是给商队喂骆驼的。我有话要说,那是十石粟,说话算话吗?”

“算。”我指了指旁边的粮袋子,“只要你说得对,这都是你的。你说我们看的地方不对,那星星去哪了?”

少年从怀里掏出一根磨得光溜溜的木棍,蹲在地上画了个圈,又在中间插了根棍子。

“大人,您看这个陀螺。”他从兜里掏出个土制的陀螺一转,“它转得快的时候,这根轴是不是稳的?但要是转得久了,稍微慢一点,这根轴是不是就开始晃悠?画出来的圈是不是就偏了?”

我心里猛地一震。

这小子……他在讲“岁差”!

这是现代天文学的概念,地球自转轴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像陀螺一样在缓慢地进动。

虽然这个周期长达两万六千年,但在几百年的跨度里,星星的位置确实会发生肉眼可见的偏移。

在这个时代,人们以为天是不变的,星是钉在天幕上的钉子。

但这孩子,竟然靠着天天在沙漠里看星星,悟出了这个道理?

“你是说,天极在动?”我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尽量用平稳的语气问。

“天极动没动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那个‘北斗’每年都在往西偏一点点。”少年用脏兮兮的手指在沙盘上划拉,“书上记的位置是几百年前的,现在早就变了。那三颗星没死,也没跑,它们只是因为这个‘轴’晃悠了一下,跑到了紫微垣的边上,被咱们现在的视角挡住了。”

他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知道怎么把它们找出来。给我个日晷,再给我那个……”他指了指墨鸢的浑仪,“那个大圈圈,我能算出来它们今晚会出现在哪。”

“给他。”我当机立断,转头看向墨鸢,“你亲自给他打下手。”

墨鸢愣了一下,但看到我严肃的表情,立马把那股子工科生的傲气收了起来,抱着算盘凑了过去。

接下来的三天,这个叫“骆驼”的少年简直成了这高台上的神。

他和墨鸢两个人,一个报数,一个拨算盘。

那噼里啪啦的声音,比战场上的箭雨还密集。

柳媖则在一旁疯狂地记录数据,写废的竹简堆成了一座小山。

第三天傍晚,一张崭新的“天轨迁移图”挂在了高台中央。

少年指着图上一个不起眼的红点,嗓子早就喊哑了:“今晚子时三刻,月亮落下去之后,那颗最大的‘隐星’,会从这个位置——离之前记载的地方偏西三寸——重新冒出来!”

这一夜,敦煌城万人空巷。

不用我动员,老百姓自己就来了。

大家都想看看,到底是这星星真的死了,还是被这几个年轻人给“算”活了。

城南的空地上挤满了人,连树杈上都挂满了小孩。

我站在高台上,风吹得衣摆猎猎作响。

我没穿官服,就穿了一身利索的布衣,手里也没拿笏板,而是拿着那个少年用剩的木棍。

子时一到,全场寂静。

只有风声,和人们压抑的呼吸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那片天区依旧漆黑一片,像是一个巨大的黑洞,嘲笑着地上的蝼蚁。

台下开始有了骚动,有人在窃窃私语,有人在摇头叹气。

那个少年死死抓着浑仪的把手,指节都发白了,额头上的冷汗顺着那层黑灰往下淌,冲出几道白印子。

“别慌。”我走到他身后,把手按在他颤抖的肩膀上,声音不大,却透着股定力,“你算过三遍,我也算过两遍。它就在那,跑不了。”

话音刚落,墨鸢突然喊了一声:“有了!”

所有人齐刷刷地抬头。

就在那漆黑的天幕一角,在那原本空无一物的地方,一点微弱的星光像是怕生的小兽,颤巍巍地探出了头。

紧接着,光芒越来越亮,直到像一颗钻石钉在了夜空上,位置分毫不差!

“出来了!真的出来了!”

人群瞬间炸了锅。

欢呼声像海啸一样,差点把这临时搭的高台给掀翻。

那少年一屁股坐在地上,张大嘴巴喘着气,眼泪把脸上的黑灰冲得乱七八糟,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我深吸一口气,往前迈了一步,举起手里的木棍,全场慢慢安静下来。

无数双眼睛盯着我,那些眼神里不再是恐惧和迷茫,而是震撼。

“以前,有人告诉你们,星星是老天爷的眼睛,谁要是看不见,那就是谁的罪过。有人告诉你们,星象变了,就是大秦要亡,就是要死人,要打仗。”

我环视台下那一双双粗糙的手和一张张被风沙吹皱的脸。

“那是他们在放屁!”

这句粗话一出,台下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哄笑。

“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说?因为只有把天上的事儿说得玄乎了,说得只有他们懂,你们才会怕,才会乖乖地掏钱,乖乖地卖命,乖乖地去死!”

我指着头顶那颗刚刚归位的星星。

“今天,咱们自己算出来了。它没跑,也没死,它就是按照自己的规矩在走。这规矩不在老天爷手里,在算盘珠子里,在咱们这双眼睛里!”

“以前,星星的名字都是帝王给取的,什么紫微、太微,听着就一股子官僚气。今天这星星既然是咱们找回来的,那就咱们自己起名!”

我转过身,在一块早就备好的巨大木板上,用炭笔写下了两个大字。

“这第一颗,是咱们脚下这片土地养出来的,不管风沙怎么吹,它都在这。就叫它——‘赤壤’!”

台下爆发出一阵叫好声,那些戍边的老兵喊得嗓子都破了。

“这第二颗,”我继续写,“它是为了纪念那些在风沙里跑断了腿,只为了送一个真消息的人。就叫——‘信风’!”

信风使的兄弟们在角落里挺直了腰杆,有人偷偷抹眼泪。

“至于这第三颗……”

我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中那些年轻的、渴望的面孔。

“就送给那个敢说‘你们看错了’的孩子,也送给在座所有不想当瞎子、聋子的人。叫它——‘破愚’!”

“好一个破愚!”

人群中不知是谁带头喊了一声,紧接着,掌声和欢呼声像是要把天都捅个窟窿。

这一夜,没人再提什么“星陨西北”的鬼话。

大家只知道,这星星是他们自己找回来的,名字是他们自己起的,这老天爷的解释权,第一次落到了这片土地上活生生的人手里。

散场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了。

李承泽从阴影里钻出来,脸上的表情精彩得像是刚吞了个生鸡蛋。

“大人,您这……”他搓着手,一脸的纠结,“您这一闹,动静太大了。军里的几个老将都在嘀咕,说您聚众观天象,这是要……那是僭越啊。这要是传到咸阳,说您在边关结党,这罪名可不小。”

“结党?”我把手里的木棍扔进火盆里,看着火苗蹿起来,“我结什么党?我这是在帮陛下正视听。”

我转身进了帐篷,那个少年——现在有了个新名字叫“苏破愚”——正狼吞虎咽地吃着他那赢来的十石粟做成的面饼。

“柳媖,墨鸢,把这几天的观测记录,还有那张‘天轨迁移图’都封好。”我一边洗手一边吩咐,“把苏破愚那套‘陀螺理论’给我写明白点,别用那些文绉绉的词,就写‘地轴如轮,岁久必偏’。然后,给我拟一份奏疏。”

我擦干手,眼神清亮:“奏疏就写:臣在敦煌,见民间有奇才,能补太史令之缺。星星不会说话,但算盘会说话。若能将此法推广至全国,让天下人都知道星星怎么走,那些借天象造谣生事的妖言,自然就不攻自破。建议在各地设‘天文察署’,每年出一本《寰宇星报》,让陛下和百姓都能看明白这天到底是怎么变。”

李承泽听得一愣一愣的:“这……这就行了?”

“这就行了。”我笑了,“这叫阳谋。我把这技术公开了,献给陛下了,这就是最大的忠心。至于那些想靠垄断解释权来搞事情的人,他们的路就被堵死了。”

当夜,一封加急奏疏随着几车精装的观测记录,光明正大地出了玉门关,直奔咸阳。

但这只是明面上的一手。

暗地里,墨鸢也没闲着。

第二天一大早,她顶着两个黑眼圈钻进我的帐篷,手里捏着一小片从信鸽腿上截下来的薄绢。

“大人,您猜对了。”她把薄绢递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兴奋的颤抖,“那帮人急了。”

那是从长安方向发往西域某大家族的一封密信,被我们在中途截了个副本。

上面只有八个字,字迹潦草,显然是匆忙写就:

“星变不利,速断西线。”

我看着那八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冷笑,随手把那薄绢扔进了灯焰里。

火苗舔舐过绢帛,瞬间化为灰烬。

“他们怕了。”我看着跳动的火苗,对墨鸢说,“他们怕的不是我查走私,查那些破账本。账本能毁,人能杀,但如果老百姓学会了自己看天,学会了用脑子去琢磨为什么,他们那套装神弄鬼的把戏就没人信了。”

“那接下来怎么办?”墨鸢问,“他们说要‘断西线’,估计是要掐断咱们的人才来源,甚至可能对那些学舍动手。”

“断?”我站起身,走到地图前,手指重重地点在敦煌的位置上,“他们想断,那我就把这条路凿得更深点,深到他们填都填不上。”

我拿起笔,在一张早就准备好的羊皮纸上写下了一个新的名字。

“从今天起,那个观星台不拆了。把这次招来的那一百多个还能用的苗子,全部留下来。苏破愚当大师兄,墨鸢你当教习,柳媖负责管后勤。”

“咱们不光教看星星。”我笔锋一转,在那名字下面列出了一串课程表,“教算术,教种地,教怎么看地图,教怎么用大秦律法保护自己。”

“那叫什么名堂?”李承泽凑过来问。

我写下最后的一笔,吹干墨迹。

“巡行书院。”

“告诉苏破愚,明天带着这帮小子,去城西那个废弃的旧校场集合。我要让他们知道,手里的笔和算盘,有时候比刀子还好使。”

第二天清晨,敦煌城西那片荒凉了许久的旧校场上,突然热闹了起来。

一百多名衣衫褴褛但眼神明亮的少年,在那面刚刚竖起的大旗下排成了长队。

风沙漫卷,却遮不住那股正在破土而出的新芽般的生机。

我站在高处,看着这一切,心里清楚,这才是我真正要给这个时代留下的东西。

而就在这片喧嚣之外,一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这面大旗,随后悄然隐退,消失在通往咸阳的滚滚烟尘之中。

那是暴风雨前的最后一次试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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