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岭调停成功的余温尚未散尽,一纸来自蓟城户部的公文,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在了武都郡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上。
“……国库空虚,各地用度浩繁……西北武都郡本年度秋冬季粮饷、军械及各项开支,暂缓拨付,待来年春税入库后再行议处……”
萧昱面无表情地听着墨书念完公文,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堂下,陈忠、张铭、王通、孙莽等将领,以及闻讯赶来的江澈、刘琟皆在,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暂缓拨付?”王通第一个跳了起来,满脸怒容,“这分明是卡我们的脖子!眼看就要入冬,将士们的冬衣、粮草、军饷,哪一样不是急需?来年春天?等到那时,弟兄们早就饿死冻死了!”
孙莽脸色阴沉,捻着胡须,阴阳怪气地道:“王校尉稍安勿躁。蓟城自有蓟城的难处。只是……四公子,当初您力排众议组建武都营,承诺粮饷优先,如今这……怕是难以向将士们交代啊。”他话里话外,隐隐将矛头指向了萧昱的决策。
陈忠沉声道:“孙校尉此言差矣!组建新军乃是为了巩固边防,何错之有?分明是有人故意刁难!”他目光锐利,意有所指。在场之人心知肚明,这“有人”除了蓟城那位势同水火的柳氏一党,还能有谁?
张铭也皱眉道:“军中存粮,满打满算,只够全军食用一月。冬衣尚有大半未曾备齐,兵刃损耗也无从补充。若真断饷,军心必乱!”
坏消息总是传得最快。不过半日,“朝廷断饷”的风声就如同瘟疫般在军营和郡府中蔓延开来。一些原本就对萧昱改革心存不满、或是被柳氏暗中收买的边缘官吏开始窃窃私语,唱衰之声渐起。
“看吧,我就说四公子得罪了蓟城的贵人,没好果子吃……”
“这下完了,粮饷一断,咱们都得喝西北风!”
“早知道还不如安安分分待在旧营,至少饿不死……”
“武都营?怕是要成乞丐营了!”
流言蜚语,如同暗处的毒蛇,悄然侵蚀着刚刚凝聚起来的人心。一些意志不坚的新兵开始面露惶然,连部分低级军官的眼神也闪烁起来。
萧昱将自己关在书房半日,再出来时,脸上已看不出丝毫波澜,唯有眼底深处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冰。他召集核心人员,包括白昭月、江澈、刘琟、陈忠、张铭,甚至连江淼淼也一脸严肃地跟了来。
“情况,诸位都清楚了。”萧昱开门见山,声音沉稳,不见慌乱,“柳氏出手,意在困死我们于西北。惊慌失措,正中其下怀。”
“夫君,”白昭月轻声开口,打破了短暂的沉寂,“妾身核算过,‘济安堂’药圃今年所获,以及织坊近几个月的盈余,虽杯水车薪,但可勉强支撑武都营将士半月口粮,或可解燃眉之急。”她将一本账册轻轻推到萧昱面前,目光清澈而坚定。那是她带着妇孺们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心血,此刻毫不犹豫地拿了出来。
江淼淼立刻接话,语气带着愤慨:“那些躲在蓟城使绊子的混蛋!昭月姐,你的钱也是辛辛苦苦赚来的!萧大哥,要不我带几个人,去‘借’点粮食回来?”她所谓的“借”,自然不是寻常手段。
江澈无奈地拉了一下妹妹的袖子,示意她稍安勿躁,随即对萧昱道:“四公子,夫人此举,可暂稳军心。至于后续……江某不才,愿尽力一试。我在东吴、蜀地还有些商脉,可设法高价购入一批粮草,经由隐秘渠道运来。只是……”他顿了顿,“时间紧迫,价格恐怕会比市价高出三成不止,且数量有限。”
这无疑是雪中送炭,但也意味着巨大的花费。
一直沉默的刘琟此时也开口道:“萧兄,我在南中尚有些许存粮,可先调拨一部分过来应急。虽不足以支撑全军,但也能略尽绵薄之力。”他此举,既是巩固盟友关系,也是投资萧昱的未来。南中局势复杂,他能调动粮食,显然也费了不少心力。
萧昱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眼前这些在他最艰难时刻伸出援手的人,胸腔中涌动着复杂的情绪。他站起身,对着众人深深一揖:“萧昱,多谢诸位!”
他直起身,眼神已然变得锐利而果决:“陈忠、张铭!”
“末将在!”
“严密监控军营动向,严防有人趁机煽动闹事!武都营训练照旧,不可懈怠,更要让将士们看到我们的镇定!”
“遵命!”
“墨书!”
“属下在!”
“动用我们所有能动用的银钱,配合江先生,不惜代价,尽快购入粮草!同时,清点府库所有可变卖之物!”
“是!”
“昭月,”他看向妻子,语气柔和了些许,“织坊和药圃,暂且辛苦你了。”
白昭月温婉点头:“夫君放心。”
命令一条条发出,慌乱的气氛被迅速压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临危受命的紧张与有序。
接下来的日子,武都郡仿佛一架精密仪器,在萧昱的指挥下高速运转起来。
白昭月亲自坐镇织坊和药圃,将收益迅速变现,换成了一车车粮食运入军营。她虽不直接参与军务,但她的行动,无疑给动荡的人心注入了一剂强心针。连一些原本嘀咕的官吏,看到夫人如此,也收敛了许多。
江澈几乎不眠不休,书信如雪片般飞出,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网。数日后,第一批从东吴边境秘密运来的粮食终于抵达,虽然数量不多,且价格高昂,但解了燃眉之急。
刘琟承诺的南中粮食也陆续送到,虽然路途遥远,损耗不少,但这份情谊,弥足珍贵。
军营里,陈忠和张铭加大了训练强度,用疲惫压制士兵们因粮饷问题而产生的浮躁情绪。萧昱更是每日必至军营,与士兵一同操练,过问伙食,他那沉稳如山的身影,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安抚。
王通和孙莽见萧昱非但没有被击垮,反而在众人支持下稳住了局面,内部也空前团结,那些唱衰的言论渐渐失去了市场。孙莽虽仍有小心思,但在大势面前,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挑衅。
一场来自蓟城的致命绞杀,在西北这片土地上,被一种超越血缘和地域的信任与协作,硬生生地扛了下来。
夜晚,萧昱与白昭月并肩站在院中,望着星空。塞外的风带着寒意,但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昭月,又让你跟着我受苦了。”萧昱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白昭月将头轻轻靠在他肩上,声音轻柔却坚定:“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那是俗人之见。我既选择了你,刀山火海,也陪你一起闯。何况,眼下这关,我们不是已经快过去了吗?”
萧昱握紧了她的手,感受着那纤细手掌传来的温度和力量。蓟城的黑手未能将他扼杀,反而让他的根基在逆境中扎得更深,更牢。他望着漆黑的天幕,眼神锐利如鹰。
柳氏……这笔账,他记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