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在压抑的平静中悄然流逝,如同冰面下的暗流。转眼,小学六年级的最后一个月到来了。校园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躁动与伤感的毕业季气息。同学们开始互相在纪念册上写下祝福,讨论着即将升入的中学,空气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模糊憧憬和离别的淡淡愁绪。
林秋依旧像往常一样,像一个无声的幽灵,穿梭在校园里。他对周围的一切喧嚣充耳不闻,纪念册递到他面前,他也只是摇摇头,目光平静地移开,不留只言片语。他的世界,仿佛被一层坚冰包裹,与外界的温热情绪彻底隔绝。
毕业照拍摄的日子,在一个阳光灿烂得有些过分的上午到来。同学们都很兴奋,穿着洗得最干净的校服,女生们偷偷别上了漂亮的发卡,男生们也努力把翘起的头发压平。大家叽叽喳喳地按照班级顺序,在摄影师的指挥下,涌向教学楼前早已搭好的合影架。
林秋跟着人群,默默地走在最后。他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甚至有些显小的旧校服,站在喧闹的人群边缘,像一幅褪了色的旧画。
摄影师是个留着大胡子的中年男人,嗓门洪亮,努力调动着气氛:“同学们,看这里!对!笑一笑!露出八颗牙!哎,对喽!毕业啦,开心点!”
快门声响起,伴随着一阵阵刻意放大的、洋溢着青春气息的笑声和“茄子”的呼喊。很快就轮到了林秋所在的班级。
同学们争先恐后地往合影架上挤,都想占据一个更显眼、更靠近老师或好朋友的位置。王大壮自然被簇拥着站在了第二排中央,旁边是李亮和孙亮,他脸上带着一贯的、有些张扬的笑容,仿佛自己就是全场的中心。其他同学也三三两两,勾肩搭背,脸上洋溢着对未来的期待和离别的感伤,笑容真诚而热烈。
林秋没有去挤。他等所有人都差不多站定了,才默默地、一步一步地,走向合影架最外侧、最上方那一排的角落。那里空间狭窄,背景是教学楼一部分斑驳的红砖墙,几乎要被边缘的阴影吞没。
他站定,双手自然下垂,目光平视着前方远处的镜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悲伤,不是冷漠,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彻底的、深不见底的虚无。仿佛眼前这热闹的一切,这定格“美好”的时刻,与他毫无关系。他就像一个被无意中摄入画面的、来自另一个维度的影子。
阳光明晃晃地照在他苍白的脸上,将他与周围那些沐浴在光辉中、笑容灿烂的同学分割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他所在的角落,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寒气,连阳光都无法温暖。
摄影师透过镜头看去,皱了皱眉,指着林秋的方向喊道:“哎,角落那个同学,对,就是你,往里靠靠,笑一笑嘛!毕业照啊,高兴点!”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林秋身上。有好奇,有不解,也有几分尴尬的沉默。
王大壮那边传来几声压低了的嗤笑。
林秋仿佛没有听见。他依旧站在那里,像一尊石像,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的目光穿透了镜头,仿佛看到了更远、更黑暗的地方。
班主任李老师脸上闪过一丝复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终却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对摄影师摆了摆手:“就这样吧,师傅,拍吧。”
摄影师无奈地摇了摇头,再次举起相机:“好了好了,准备——一、二、三!”
“茄子——!”
巨大的、整齐的欢呼声爆发出来,一张张年轻的脸庞上绽放着属于这个年龄应有的、充满希望的笑容。只有最角落的那个身影,与这热烈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凝固在那里,像照片上一个无法抹去的、沉默的污点,一个被快乐遗弃的孤岛。
快门声清脆地响起,时光在这一刻定格。
照片上,将会留下这样的影像:前景是灿烂的笑脸,中景是熟悉的老师和校园,而在最边缘、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是一个面无表情、眼神空洞的男孩。他的身影被光影切割得有些模糊,仿佛随时会从这张象征着圆满和开始的毕业照上消失。
那不仅仅是一张照片,更像是一份无声的证词,记录了一个孩子在童年末尾所经历的、无法言说的寒冬。当其他人都笑着告别过去、奔向未来时,只有他,被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冰冷、绝望的定格瞬间。
拍完照,人群哄笑着散去,讨论着照片什么时候能洗出来。林秋默默地跳下合影架,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独自一人,朝着与人群相反的方向,走向空无一人的教学楼阴影里。
他的毕业,没有告别,没有伤感,只有一片死寂的终结。而一个更加漫长、更加残酷的青春,正在那片阴影的尽头,静静地等待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