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的消毒水气味,似乎永远也散不去了。王大壮一家离开后,病房里陷入一种比之前更令人窒息的死寂。林秋母亲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变成压抑的抽噎。林秋父亲双手抱头,手肘撑在膝盖上,宽厚的脊背微微佝偻着,像一座被风雪压垮的山。愤怒、屈辱、无力感,像冰冷的蛛网,缠绕着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庭。
几天后,学校的“处理结果”下来了。依旧是校长、德育主任和班主任李老师一同前来,只是这次,王大壮和他的父母没有出现。
校长的表情比上次更加“官方”,带着一种程序走完后的轻松,尽管他试图用沉痛来掩饰。他手里拿着一张盖有学校红头印章的文件。
“林秋家长,”校长清了清嗓子,将文件递向林秋父亲,“关于这次不幸事件,学校经过深入调查和慎重研究,处理决定已经出来了。”
林秋父亲没有立刻去接,只是抬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校长。
校长略显尴尬地收回手,自己拿着文件,照本宣科地念道:“经查,我校六年级一班学生王大壮,在与同班同学林秋的课间活动中,因嬉戏打闹,未能掌握分寸,导致林秋同学受伤。事件性质……属于同学间打闹失当。”
“打闹失当?”林秋父亲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带着难以置信的愤怒,“我儿子肋骨都断了!这叫打闹失当?!”
德育主任赶紧上前一步,打圆场道:“林秋爸爸,您别激动。学校理解您的心情。但根据相关规定,涉事学生王大壮未满十四周岁,属于完全无刑事责任能力人。而且,这件事……嗯,从法律和校规层面界定,确实属于情节比较……轻微的过失伤害。”
“轻微?!”林秋母亲失声叫道,眼泪又涌了出来,“都骨裂了还轻微?那什么才算严重?!”
李老师在一旁低着头,不敢看林秋父母的眼睛,小声补充道:“王大壮家长态度还是很诚恳的,他们愿意承担全部医疗费、营养费,以及后续的康复费用。这是赔偿协议……”她拿出另一张纸,上面列着医药费清单和一个赔偿金额,数字看起来“合理”甚至“优厚”,仿佛在说:看,我们很大方了。
校长将“处理决定”文件放在床头柜上,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基于以上情况,并经双方家长……沟通,学校最终决定,给予王大壮同学记过处分一次,以观后效。希望林秋同学安心养病,早日重返校园。学校也会加强管理,杜绝此类事件再次发生。”
记过处分。
一次。
以观后效。
这几个轻飘飘的词语,像羽毛一样落下,却重于千钧,将林秋和他父母所有的痛苦、愤怒和期望,彻底压垮、碾碎。
“沟通”?那场病房里的交锋,叫沟通?
“诚恳”?王大壮那挑衅的眼神,叫诚恳?
“打闹失当”、“情节轻微”?差点打出人命,叫轻微?
林秋父亲的身体晃了晃,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掐进肉里,才勉强没有倒下。他看着校长那副公事公办的脸,看着德育主任公式化的表情,看着班主任躲闪的目光,一股冰冷的绝望,像寒冬的河水,瞬间淹没了他的四肢百骸。
他明白了。这就是结局。在“未成年保护”和“校园和谐”的大旗下,他儿子的血和泪,他家庭的痛苦和屈辱,就这样被轻易地定义了,被“妥善”地处理了。赔偿金像一块肮脏的抹布,试图擦去一切痕迹。记过处分,更像是一个笑话,一个对施暴者不痛不痒、对受害者极尽嘲讽的象征性惩罚。
没有人关心真相,没有人在乎公正。他们只想要息事宁人。
校长等人又说了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话,便匆匆离开了病房,仿佛多待一秒都会沾染上晦气。
病房门关上的那一刻,林秋父亲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受伤野兽般的、压抑至极的呜咽。林秋母亲扑到儿子床边,抱着他,放声痛哭,哭声里充满了无尽的委屈和绝望。
而林秋,自始至终,安静地躺在病床上。他听着父母绝望的哭泣,听着那扇门隔绝了外界虚伪的“公正”。他没有哭,也没有任何表情。
他微微侧过头,目光落在窗外。天空是那种病态的、灰蒙蒙的颜色。
“未成年”。
“情节轻微”。
“记过处分”。
“赔偿医药费”。
这些词语,像一把把冰冷的刻刀,将一条界限,一道规则,深深地刻进了他的骨髓里。
原来,这个世界运行的规则,是这样的。
他闭上眼睛,将窗外那片灰暗的天空关在外面。内心那片冰冷的荒原上,最后一缕名为“规则”和“公道”的微光,彻底熄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