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缪尔站在原地,感觉脚下的地毯仿佛变成了流沙。全场的目光,包括布莱尔那充满怀疑和挑衅的眼神,伊文特·科林担忧的目光,全都聚焦在了他的身上。
拒绝或承认不会弹钢琴都将导致难以收场的尴尬和对其身份的质疑。他的大脑飞速运转,却找不到一个完美的脱身之计。
就在这死寂的、令人窒息的时刻——
“哇哦!真的吗?”
卡利姆的声音突然响起,混合着惊讶与兴奋的语气,打破了凝固的空气。他像是刚反应过来,从人群边缘挤了过来,脸上洋溢着毫无阴霾的笑容,手里还捏着半块华夫饼。
他先是用力拍了拍塞缪尔的肩膀,动作亲昵得仿佛他们是多年老友,语气充满了发现新大陆般的惊喜:“老兄!你可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还有这手隐藏技能!太不够意思了!”
他冲塞缪尔使劲眨了眨眼,这个动作在旁人看来像是为朋友的深藏不露而激动。
紧接着,他几乎是推着塞缪尔转向钢琴的方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近处的人听清,充满了怂恿和期待:“还等什么?赶紧上去露一手啊!让咱们科林少爷也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精湛研究’!” 他有意地再次使用了这个双关语,同时将所有人的期待值推向高潮。
然而,就在他推着塞缪尔、身体极其靠近的瞬间,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塞缪尔的耳廓,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极快的语速和完全不同于他表面兴奋语气的严肃低语道:
“别问!信我!刚才那苍白的家伙摸钢琴时用了‘神秘术’,波动很强但很怪!我在你手腕上贴个小玩意,能暂时‘借调’并‘稳定’那股力量…大概能让你糊弄过去!快上!”
塞缪尔感到手腕内侧传来一丝极其微弱、如同冰片贴上皮肤的瞬间刺痛感,一个极小、极薄、几乎感觉不到存在的东西被卡利姆以迅猛的手法压入了他的袖口内侧,紧贴着他的脉搏。
——!!!
塞缪尔的心脏猛地一缩,但卡利姆话语中的急切和那贴肤的冰凉触感,以及眼前这骑虎难下的局面,让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和质疑。
他只有一条路可走:相信这个看似热情冒失、实则深藏不露的年轻人。
卡利姆说完,立刻后退半步,脸上又恢复了那副“看好戏”的兴奋表情,对着众人,尤其是脸色铁青的布莱尔,大声道:“大家准备好耳朵!莱恩先生要给我们惊喜了!”
这一刻,塞缪尔别无选择。所有的退路都被卡利姆这看似鲁莽的“助攻”给堵死了。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脸上努力维持着一种被友人揭穿“秘密”后的、略带无奈又似乎胸有成竹的神情。
他看了一眼卡文迪许,对方冰灰色的瞳孔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意料之中的微光,仿佛卡利姆的介入和低语完全在他的观测之内。
塞缪尔走向那架斯坦威钢琴,每一步都感觉像是踩在无形的钢丝上。坐下,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心中的荒谬感和对卡利姆那番低语的惊疑不定。
他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带着一丝迟疑,轻轻拂过冰凉光滑的黑白琴键。
就在指尖接触的刹那——
一种强烈的、非记忆的“即视感” 猛地攫住了他!并非想起了某首具体的曲子,而是一种关于“如何演奏”的、庞大的、结构化的“知识包”或“本能程序” 凭空涌入他的感知。
音阶、和弦、指法、力度层次……所有这些他从未学习过的知识,如同被预先加载进了一个外接硬盘,此刻突然接通了他的大脑和运动神经。
他的身体仿佛被暂时“托管” 了。
手指几乎是自己动了起来,以一种他无法理解但异常流畅的姿势悬停在琴键上方,找到了一个他根本不认识的起始位置。
塞缪尔能清晰地感觉到,紧贴在他手腕内侧脉搏上的那个极小、极薄的冰凉物体,正散发着一种极其细微、却有规律的微弱振动,像是一个无声的节拍器,又像是一个低功率的神经接口。
当他开始弹奏那首完全陌生、结构复杂、带着一种空灵而严谨的理性之美的乐曲时,他意识到:
这“知识包”或“引导力”本身似乎并不完全稳定或兼容,偶尔会产生一种生涩的“顿挫感” 或意图模糊的指令,让他的手指肌肉微微僵硬,几乎要出错。
而就在这时,腕间卡利姆的那个“小东西”的微弱振动会瞬间改变频率,传来一种极其轻微但明确的刺痛感或脉冲,如同一个微型的电击疗法,精准地刺激并调整他手臂和手指的特定肌肉群,强行纠正那即将发生的错误。
它就像一个实时运行的“稳定器”和“纠正器”,并非提供演奏能力,而是确保那外来的、不稳定的“托管”力量能够被安全、顺畅地执行出来,防止塞缪尔当众出丑或出现更糟的失控情况。
这种感觉诡异至极。塞缪尔清醒地意识到自己只是一个被暂时征用的通道,一个被两种外部力量(卡文迪许的“引导”与卡利姆的“稳定”)共同作用下的演奏傀儡。
他的个人意志退居幕后,只能被动地“欣赏”着自己的双手在琴键上飞舞,奏出他从未听过却无比精湛的音乐——
布莱尔·科林的脸色从挑衅变为震惊,再到难以置信的苍白。伊文特·科林眉头紧锁,眼中充满了审视。宾客们则被这突如其来的、高超而奇特的演奏所吸引。
一曲终了。
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
塞缪尔的手指离开琴键的瞬间,那奇异的“即视感”和“托管感”如同潮水般急速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与此同时,他手腕内侧那冰凉的振动感也骤然停止。他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悄悄触碰那个位置——那里空空如也。
卡利姆的那个“小东西”仿佛完成了使命,如同冰片融化般消失不见,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皮肤上还残留着一丝类似静电过后麻酥酥的感觉。
掌声响起,夹杂着惊叹和议论。
塞缪尔缓缓站起身,感觉像是刚从一场清醒的梦中醒来,四肢有些微的脱力感。
就在这时,卡文迪许那平稳无波的声音响起了:
“精准的复现。”他冰灰色的瞳孔透过镜片看着塞缪尔,语气像在评价一个实验结果,“每一个音符,每一个力度变化,都与‘源模板’保持了高度的一致性。甚至…”
他的目光似乎若有若无地扫过塞缪尔刚刚离开琴键的手,“…克服了载体自身不可避免的微小…‘波动’。令人印象深刻。”
他的点评没有一丝一毫关于音乐本身的美感或情感,完全是在评价一种技术的执行力和稳定性。
他提到了“源模板”是暗示他预先设置好的东西;“载体”则暗指塞缪尔的身体及其不谙琴艺的“阻抗”,甚至可能隐约察觉到了卡利姆的“稳定器”在起作用。
这番话,恐怕只有塞缪尔和知道内情的卡利姆能完全听懂其中的深意。这更像是对他能否“正确”执行他预设剧本能力的一次公开的、加密的测试与认可。
塞缪尔迎向卡文迪许的目光,心中寒意更甚。这个男人不仅设下了陷阱,还能如此准确地评估陷阱中的猎物是如何“表演”的。
这场下午茶,彻底变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充满神秘学意味的公开实验。
热烈的掌声中,塞缪尔微微颔首致意,准备尽快离开这令他感到不适的焦点位置。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人群,尤其是布莱尔·科林的方向。
——但他看到了异常。
布莱尔并没有看他,也没有看钢琴。他脸色苍白得吓人,并非仅仅是愤怒或屈辱,而是一种生理性的惨白。
他单手用力地扶着自己的额头,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眉头紧紧锁着,仿佛在抵抗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
紧接着,他猛地弯下腰,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肩膀剧烈地颤抖。
周围的宾客大多以为他是情绪过于激动所致,投去或同情或看热闹的目光,低声议论着年轻人承受力太差。
但塞缪尔瞬间捕捉到了不同。那咳嗽声干涩、急促,带着一种不自然的痉挛感,完全不像是正常的呛咳或情绪性咳嗽。布莱尔的整个身体姿态都透出一种突如其来的、强烈的生理痛苦。
伊文特·科林立刻注意到了孙子的状况,他脸上的担忧瞬间转化为真实的惊慌。他一把扶住布莱尔的胳膊,声音都变了调:“布莱尔?!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布莱尔似乎想回答,但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他几乎无法站稳,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
塞缪尔立刻上前一步,声音低沉而急促,压过周围的议论,对伊文特·科林说道:“科林先生,他看起来不对劲!立刻带他去船上的医疗室!现在就去!”
伊文特·科林此刻也顾不上礼仪和面子,焦急地点头,搀扶着几乎虚脱的布莱尔,在几位反应过来帮忙的宾客协助下,匆匆离开了下午茶会场。
人群一阵骚动,注意力终于从塞缪尔身上移开,转而关注这突发状况。
塞缪尔眉头紧锁,目送他们离开。他内心疑窦丛生:这发作太突然、太剧烈了。是巧合?还是…与刚才的事情有关? 他下意识地看向那架钢琴,又看向卡文迪许之前站立的位置。
这时,卡利姆凑了过来,脸上带着点后怕和庆幸,低声对塞缪尔说:“老天,吓我一跳…不过还好还好,总算没出大岔子,糊弄过去了是吧?”他拍了拍胸口,似乎还在为自己急中生智的“助攻”感到得意。
塞缪尔猛地转向他,抓住他的胳膊,将他稍稍拉离人群,压低声音问道:“卡利姆!你刚才说卡文迪许在钢琴上动了手脚,但你凭什么断定这是无害的?布莱尔的样子看起来可一点都不‘无害’!”
卡利姆被塞缪尔严肃的语气问得一怔,脸上闪过一丝迷茫,他挠了挠头,有些不确定地、试图轻松地解释道:“呃…这个嘛…我当时感知到的那个‘波动’,虽然很强很怪,但它的‘频谱’…嗯…感觉更像是某种‘共鸣激发’或者‘信息灌注’…你知道的,就是那种…呃…暂时打通一下‘灵感通道’之类的?通常不会直接造成物理伤害的…最多就是事后有点精神疲劳…”
他越说越没底气,显然自己也无法完全确定,“可能…可能那位少爷就是气性太大,把自己气病了吧?或者…呃…就当是神秘学家之间某种奇特的‘共鸣’副作用?”
他的解释含糊其辞,充满了猜测和不专业的术语,听起来更像是一种一厢情愿的希望而非基于确凿知识的判断。
塞缪尔的心沉了下去。卡利姆也许敏锐地察觉到了异常并进行应急干预,但他对卡文迪许使用的那种特定“神秘术”的深层原理和潜在危险缺乏真正的了解。他的“无害”判断极可能是个误判。
就在这时,塞缪尔眼角的余光瞥见那个黑白分明的身影——卡文迪许,正悄无声息地穿过人群,走向通往露天甲板的玻璃门。他似乎对布莱尔的突发状况毫无兴趣,仿佛一切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或者根本无关紧要。
“待会儿再说。”塞缪尔对还在努力组织语言的卡利姆快速说了一句,随即转身,毫不犹豫地朝着卡文迪许离开的方向跟了上去。
他推开沉重的玻璃门,午后温暖的海风迎面扑来,与室内温暖的茶香和喧嚣形成了鲜明对比。
卡文迪许正独自站在船舷边,黑白衣着在海天一色的蔚蓝背景下显得格外突兀。他微微仰头,仿佛在感受阳光,又像是在观测天空中的什么无形之物。
塞缪尔一步步走近。
“卡文迪许。”他在对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声音冷峻,“布莱尔·科林刚才的反应,在你的‘预料’之中吗?那架钢琴上,你究竟做了什么?”
卡文迪许缓缓转过身,冰灰色的瞳孔在阳光下近乎透明,映出塞缪尔严肃的面容。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已料到塞缪尔会跟来。
海风在两人之间呼啸而过,卷起无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