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那头,高育良秘书的声音低沉。
“谁给你的权力,调动省厅的特警支队?”
程度握着手机,背后特警队员正在清场,金属器械碰撞的声音一下下敲在他的神经上。
他感觉手里的电话有千斤重。
他想说,是祁厅长的命令。
可这句话一旦出口,就是把自己彻彻底底绑在祁同伟的战车上,再无退路。
他很清楚,祁同伟和高育良是师生,可老师的秘书用这种口气问话,事情已经不是他这个分局局长能掺和的。
“程度局长,高书记在等你回答。”电话那头的催促。
汗珠从程度的额角滑落。
他咬了咬牙,还是赌了。
“我……我是在执行祁厅长的命令。”
电话那头陷入长久的沉默。
就在程度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时,那个声音才再次响起。
“知道了。”
通话结束,听筒里只剩下忙音。
程度放下手机,一阵夜风吹过,后背凉飕飕的,早已被冷汗湿透。
他看着远处消失在夜色中的警用大巴车队,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这汉东的天,要变了。
……
祁同伟的车刚驶入京州市区,一部私人手机的屏幕亮起来。
来电显示只有两个字:老师。
他的后背下意识地挺直一些,才接起电话。
“同伟,你在哪?”高育良的声音听不出喜怒,甚至还带着点惯常的关切。
“老师,我刚从岩台回来,在路上。”
“嗯,辛苦了。”高育良停顿一下,“岩台的事,你办得不错。林峰这个扶贫基地,对各方都有好处。”
祁同伟没有接话,他知道,铺垫结束。
“不过,同伟啊。”高育良的话题转得不快,“我听说,京州工地上,出了点乱子?”
“一群地痞流氓,聚众闹事,我已经让程度处理了。”祁同伟平静地回答。
“处理?”高育良的语调没有变,“我怎么听说,你把上百人都抓了?还动用了省厅的特警?”
“带头的人打伤了保安,性质恶劣。”
“同伟,我知道你护着林峰。这个年轻人是个人才,是宝贝,咱们要保护好。”高育良的声音温和下来,循循善诱,
“但做事不能这么刚硬。把事情闹大,影响不好。你现在就把人放了,安抚好家属情绪,我们再从长计议。”
祁同伟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灯火,那些光斑在他的瞳孔里拉长、变形。
他沉默了几秒。
“老师,人,不能放。”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停顿一瞬。
“这些人,是收钱办事,有组织地冲击星宇集团工地。今天放了,明天他们只会更猖狂。这是在砸我们汉东省的招牌。”
“祁同伟!”高育良的声音第一次拔高,“你现在是在跟我讲大道理吗?!”
“这不是道理,是事实。”
“胡闹!”高育良厉声呵斥,“你一个公安厅长,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了?我命令你,先把人放了!”
“嘟……嘟……嘟……”
电话被猛地挂断。
祁同伟拿着手机,听着里面的忙音,慢慢靠在座椅上,闭上了眼。
开车的司机透过后视镜看一眼,默默地把车速又放慢了些。
还没等他喘口气,另一部工作手机疯一样震动起来。
京州市委的号码。
电话接通,是李达康的秘书。
“祁厅长,李书记请您接电话。”
下一秒,李达康的咆哮从听筒里炸开,声音大到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抖一下。
“祁同伟!你他妈是不是疯了!”
“你抓的是谁,你搞清楚没有!”
祁同伟把手机拿远一点。
“李书记,我正在处理一起聚众冲击重点项目的恶性事件。”
“我不管你什么狗屁项目!我问你,是不是抓了欧阳菁的弟弟!”李达康的声音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狮子。
祁同伟的心往下一沉。
欧阳菁的弟弟?
他抓人前,还真没查过这些地痞的户口本。
“马上给我放人!”李达康在电话那头吼道。
“李书记,所有人都是依法拘捕,程序合法。”
“我不管你什么程序!半个小时!半个小时后,我要在市局见到人!”
“如果见不到呢?”祁同伟反问。
电话那头诡异地安静下来。
过了足足五秒,李达康的声音再次传来,这一次,没有了怒吼,只有一种压抑到极点的平静,比咆哮更让人心头发寒。
“祁同伟,你会后悔的。”
通话再次中断。
祁同伟回到省厅办公室时,天已经黑透。
办公桌上两部电话,红的黑的,像在比赛一样交替响起。
他一部都没接。
脱下外套,给自己泡了一杯滚烫的浓茶,一口气灌下去大半杯。
灼烧感从喉咙蔓延到胃里,他却好像毫无知觉。
他拉开窗帘,看着楼下城市的车河,金色的光带在眼前流淌。
电话,第三次不屈不挠地响了起来。
他盯着那个熟悉的号码,最终还是拿起来。
“陈老。”
“同伟同志!你不能滥用权力啊!”陈岩石痛心疾首的声音传来,
“我听说了,你把上百人都抓了!这怎么行?那些人就算有错,也要教育为主!你这是在激化矛盾!”
祁同伟捏着话筒,一言不发。
“我现在命令你,立刻把没有确凿证据的人,都放了!”
“陈老,我很尊重您。”祁同伟的声音有些沙哑,“但是这件事,我不能听您的。”
说完,他挂断了电话。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主动挂断陈岩石的电话。
他感觉有些脱力,刚想坐下,最后一部,也是他最不想接的电话,响了。
省纪委,田国富。
他任由电话响了很久,才按下接听键。
“田书记。”
“同伟同志。”田国富的声音永远是公事公办的语调,
“我这边,今天下午,接到了超过五十起来自不同渠道的实名和匿名举报,内容都指向你今天在光明区的执法行动。”
祁同伟的身体站得笔直。
“举报信中,反映你在此次事件中,存在滥用职权,扩大化执法等问题。”田国富的声音顿了顿,
“同伟同志,我只是提醒你,注意影响,依法办事。”
电话挂断。
办公室里终于安静下来。
死一样的安静。
祁同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脚下辉煌的城市。
高育良的命令,李达康的威胁,陈岩石的指责,田国富的警告。
一张由权力、人情、规则编织的大网,在短短几个小时内,被他亲手撕得粉碎,而他自己,就站在废墟中央。
他成了孤家寡人。
不知过了多久,他掐灭烟灰缸里最后一根烟。
拿起椅背上的外套,走出办公室。
车子在夜色中穿行,最后停在灯火通明的星宇集团工地对面。
他下了车,独自走进那栋办公楼。
王德发看到他,想上来打招呼,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径直推开林峰办公室的门。
林峰正坐在电脑前敲打着什么,看到他进来,便停下了动作。
祁同伟没有说话,走到他对面,像一具被抽掉骨头的空壳,重重地陷进沙发里。
他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烟盒,空的。
他把空烟盒在手里捏成一团,扔在茶几上。
“小峰。”
他的喉咙干得发痛,吐出的字句都带着一股烧尽的灰味。
“这次,叔叔可能……真的顶不住了。”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看着对面的年轻人。
林峰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办公室里只剩下电脑主机轻微的嗡鸣。
祁同伟的身体又往沙发里陷了陷,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要不……先把人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