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同伟猛地挂断电话。
手机被他扔在办公桌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动。
那头哭天抢地的抽泣声戛然而止。
巨大的办公室里,重新陷入死寂。
他背着手,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这座被霓虹灯点亮的城市。
那些流光溢彩的车河,那些高耸入云的建筑,是他权力的版图,也是他胜利的勋章。
可身后那张办公桌,那身警服,那个汉东省公安厅厅长的身份,在这一刻,都抵挡不住从老家那片贫瘠土地上蔓延过来的无力感。
二柱子、狗蛋……
那些他早已模糊的名字,今晚却无比清晰地在他脑子里打转。
他掏出烟盒,抽出一根,却没有点燃,只是放在鼻尖下,闻着那股熟悉的烟草味。
许久,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脱下那身象征着权力的笔挺制服,换上一件再普通不过的深色夹克。
没有叫司机,也没有开那辆牌照数字能让京州所有路口都畅通无阻的公车。
他开着自己的那辆丰田霸道,悄无声息地汇入京州的晚高峰。
车窗外,是城市的喧嚣。
高级餐厅门口,衣着光鲜的男女相拥而笑;
奢侈品店的橱窗里,模特人偶展示着他一年薪水都买不起的华服。
他的车堵在路上,前方红灯亮起。
祁同伟看着车窗外的一切,脑海里浮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
泥泞的土路,昏暗的煤油灯,破旧的桌上摆着一碗看不见油花的咸菜。
还有三叔那张布满褶子的脸,以及那句“同伟啊,你可不能忘了本啊”。
他一脚油门踩下去,发动机发出一声低吼。
这城市如此繁华,却容不下一个他的过去。
……
星宇集团的办公室里,灯火通明。
王德发拿着一个小本子,一边记录着什么,一边咧着嘴傻笑,脸上的红光怎么也退不下去。
林峰则在电脑前,用专业软件完善着新厂区的整体规划图,线条在他的操作下不断延伸、组合。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
王德发屁颠屁颠跑去开门,看清门外站着的人时,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祁……祁厅长?”
来人穿着一身普通的夹克,个子很高,但站在这个杂乱的办公室门口,身上那股气势却和周围的一切都格格不入。
林峰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站起来。
“祁叔叔,您怎么来了。”
祁同伟走了进来,他没有先看林峰,而是打量一下这个略显拥挤的办公室。
到处都堆着文件、图纸和一些拆开的设备零件。
“你这地方……动静不小。”他的话听不出情绪,脚步也没有停,直接走到窗边。
窗外,是一片巨大的、被探照灯照亮的工地,工程车辆的轮廓在夜色中若隐若现。
“刚起步,乱了点,您坐。”林峰指了指旁边唯一一张还算干净的沙发。
王德发总算回过神,手脚麻利地给两人泡了茶,然后悄悄退了出去,还无比贴心地从外面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祁同伟没有坐,也没有碰那杯热气腾腾的茶。
他就那么站在窗边,看着外面那片属于林峰的未来版图。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杯子里的热气都渐渐散去。
这比他在任何一场抓捕行动前做战前动员,都要艰难。
“小林……”他终于开口,。
“你这次搞出的动静,太大了。”
他依旧看着窗外,没有回头。
“大到……连我老家那个山沟沟里,都传遍了。”
他停顿一下。
“乡里乡亲的,一辈子没见过这么多钱,都疯了。白天堵你爷爷的门,晚上就来堵我的电话。”
说完,他才缓缓转过身,看向林峰。
那张往日里总是挂着掌控一切神情的脸上,此刻竟流露出一丝疲惫和无奈。
“你看,能不能……匀出一些名额?”
这句话说完,祁同伟绷紧的肩膀垮塌下来。
他从一个发号施令的权力掌控者,变成了一个开口求人的普通长辈。
这种角色的转换,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他甚至下意识地避开了林峰的注视。
林峰没有立刻回答。
他拿起茶壶,不紧不慢地给祁同伟面前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续上滚水,茶叶在水中再次翻腾。
“祁叔叔,就在您来之前半小时,我爷爷也给我打了电话。”
祁同伟抬起头,有些意外。
林峰把茶杯往他面前推了推。
“村里的人,把我们家门槛都快踏破了。”
“锄地的、养猪的、在村口小卖部打牌的,一夜之间,都成了沾亲带故的‘亲戚’。”
“我爷爷说,他这辈子没这么风光过,出门都有人抢着给递烟。但他也快七十了,被人堵在家里,连上个厕所都得找机会溜出去。”
听到这些话,祁同伟紧绷的神经明显松弛下来。
他端起茶杯,发现自己的手竟然有些不稳。
原来,不止他一个人。
这种被乡情和人情死死缠住的感受,这个年轻人也正在承受。
他心里的那份尴尬和窘迫,消散了不少。
“是啊,”他苦笑一声,喝了口滚烫的茶水,“都是这么过来的。堵不住这些人的嘴。”
他正准备顺着这个话题,跟林峰商量一下具体怎么操作,怎么把人安插进去。
林峰却放下了自己的茶杯。
“啪。”
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在这安静的办公室里,这声音格外清晰。
祁同伟的后半句话,堵在喉咙里。
“祁叔叔,为什么要堵?”林峰看着他,问了一个让祁同伟没想到的问题。
“名额可以给。”
“但人情债,是还不完的。今天给了他们一个工人名额,明天他们就敢要一个主管的位子。后天,他们就敢在厂里拉帮结派,把我的厂子当成他家的自留地。”
“我们是开公司,不是开善堂。”
祁同伟愣住了,他没想到林峰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这么不留情面。
林峰的身体微微前倾。
“所以,这批‘人情’,不能就这么白白给了。”
祁同伟皱起眉:“那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这人情债,不是用来还的。”林峰的声音压低了几分,“是用来把咱们绑得更紧的。”
“这些人,不是麻烦。”
林峰抬起手,遥遥指向窗外那片广阔的土地,又指了指祁同伟。
“他们,是您扎根基层的‘兵’。”
祁同伟脑子“嗡”的一声,他完全没跟上林峰的思路。
兵?
那些只想着占便宜的穷亲戚?
林峰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直接抛出一个炸弹。
“第一步,咱们就成立一个‘汉东省扶贫就业示范基地’,牌子,就挂在新厂区的大门口。您那些亲戚,我爷爷那些乡亲,通过这个专项渠道招进来,名正言顺。”
“这既解决了您的人情难题,也给您在基层,在民间,立起了一块实打实的功德碑。”
“最重要的是……”
林峰站起身,走到祁同伟身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出让祁同伟浑身一震的话。
“这个‘示范基地’的揭牌仪式,我想请您,还有……”
“沙瑞金书记,一起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