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国,临淄城。
踏入这座东方第一雄城的瞬间,林沁便感受到一种与余国京城截然不同的气息。如果说京城在宰相李辅国的阴影下,是一座华丽而压抑、暮气沉沉的巨兽,那么临淄,则是一头生机勃勃、吞吐着自信与繁华的巨龙。
宽阔平整的朱雀大街可容八驾马车并行,两侧商铺鳞次栉比,旌旗招展,售卖着来自天南海北的货物:东海明珠、西域琉璃、南疆香料、北地皮毛……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街上行人如织,车水马龙,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酒肆茶楼的谈笑声、车轮碾过青石板的轱辘声,交织成一曲充满烟火气的繁华乐章。人们的脸上,少见余国京城那种谨小慎微的惶恐,更多是一种安居乐业的从容与满足。
“不愧是雄踞东方的强齐……”林沁骑在火凤凰上,心中暗自赞叹。她那双习惯于审视账本与权衡利弊的眼睛,敏锐地捕捉到这座城市繁荣背后的底蕴:井然有序的市政管理、活跃的商业流通、以及那股子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强国自信。这与江南那种精致却易碎的繁华,又是另一种气象。
齐玥公主亲自为林沁一行人安排了住处,并非在冰冷的驿馆,而是城西一处雅致而宁静的皇家别院“听竹苑”。苑内小桥流水,亭台楼阁,竹林掩映,既保证了私密与安全,又不失舒适。这份用心,让一路风尘仆仆的林沁等人感到了难得的安心。
安顿下来后,齐玥便兴致勃勃地拉着叶云,要尽地主之谊,带林沁好好逛逛临淄城。
“林姐姐,你初来乍到,定要尝尝我们临淄的特色!”齐玥换上了一身便于行动的鹅黄色常服,少了几分公主的威仪,多了几分少女的娇俏,她自然地挽起林沁的手臂,指着远处一座气派非凡的三层酒楼,“那是‘百味斋’,他家的醉仙鸡和八宝荷叶饭可是一绝!还有城东的‘锦绣坊’,丝绸刺绣精美绝伦!对了,晚上我带你去‘不夜河’看花灯,可热闹了!”
叶云跟在一旁,看着齐玥如数家珍的模样,刚毅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笑意。他今日也未着甲胄,穿了一身藏青色劲装,更显肩宽腰窄,挺拔英武。与在边塞时的粗犷相比,眉宇间多了几分被都城气息浸润的沉稳。
“公主,林妹妹一路劳顿,还是先让她休息……”叶云试图劝阻。
“哎呀,云大哥你真是不解风情!”齐玥白了他一眼,嗔道,“林姐姐是来做客的,又不是来坐牢的!看看热闹,心情好了,自然就不累了!对不对,林姐姐?”她转向林沁,眨着明亮的眼睛。
林沁看着齐玥活泼灵动的样子,和叶云那副“拿她没办法”的神情,心中不由莞尔。她微微一笑,从善如流:“那就劳烦公主殿下了。我也正想见识见识临淄的风土人情。”
于是,一行人在齐玥的带领下,真正融入了临淄的市井繁华。
百味斋内,香气四溢。齐玥像个孩子般,抢着给林沁夹菜,介绍着每一道菜肴的典故和妙处。叶云则坐在一旁,安静地吃着,偶尔被齐玥调侃“吃相豪迈”,便会耳根微红,故意板起脸瞪她一眼,换来齐玥更欢快的笑声。
林沁优雅地品尝着美食,看着眼前这对年轻人自然而亲昵的互动,心中那份因陌生环境而产生的疏离感渐渐消散。她能感觉到,齐玥对叶云的关心是真诚的,而叶云对齐玥,也绝非简单的感恩或利用,那眼神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柔和与包容,是她从未在叶云面对其他人时看到过的。
“看来云大哥在齐国,真的过得不错……”林沁心中默默想着,一丝欣慰油然而生。叶家遭逢大难,叶云能在此地遇到齐玥这样一位身份尊贵却心地纯善的公主,得到庇护和温暖,是不幸中的万幸。
然而,这份欣慰之下,一股更深沉的、无法抑制的思念,如同潮水般悄然涌上心头。
尤其是在看到叶云和齐玥打闹的时候。
经过锦绣坊,齐玥看中了一匹流光溢彩的云锦,非要让叶云评价好不好看。叶云是个直性子,看了半晌,憋出一句:“颜色太艳,像……像开屏的孔雀。”
齐玥顿时柳眉倒竖,拿起摊位上的一把团扇就去敲叶云的头:“你懂什么!这叫华贵!没眼光的大老粗!”
叶云也不躲,任由那轻飘飘的扇子落在自己肩上,嘴角却忍不住向上翘起,眼中带着明显的笑意:“是是是,公主殿下眼光最好。”
“哼!知道就好!”齐玥扬起下巴,得意洋洋,转头就把那匹云锦买了下来,还故意在叶云面前晃了晃。
看着他们这般旁若无人的嬉笑怒骂,林沁脸上的笑容依旧得体,指尖却微微蜷缩了一下。
曾几何时,她和叶枫,也有过这样无忧无虑的时光。
不是在京城勾心斗角的深宅大院,也不是在江南危机四伏的商海沉浮,而是在北疆,在那片广阔无垠、天空湛蓝得如同宝石的草原上。
那时,叶宏将军尚在,叶家如日中天。叶枫还不是影卫,也不是需要隐忍的复仇者,他是叶家最耀眼的天才少年,是北疆最明亮的星辰。他会在练武间隙,偷偷跑到林家商队驻扎的营地,给她带来新摘的野花,或是打到的珍稀猎物。
记得有一次,她抱怨北疆的风沙太大,吹得皮肤干燥。叶枫二话不说,骑着马跑出百里,从一处绿洲寻来一种罕见的沙棘浆果,笨手笨脚地挤出汁液,非要给她敷脸,结果弄得两人一脸黏糊糊的,被叶云大哥撞见,笑了好久。
还有一次,她学着草原姑娘骑马,不慎从马背上摔下,扭伤了脚踝。叶枫急得眼睛都红了,不顾她反对,硬是背着她走了十几里路回营。他的后背宽阔而温暖,她伏在上面,能听到他强健有力的心跳,那时觉得,天地再大,有他在身边,便无所畏惧。
他们会并肩坐在沙丘上,看夕阳将天地染成金红。叶枫会指着远方,豪情万丈地说:“沁儿,你看,这万里疆土,将来,我要和你一起守护!让北疆永远安宁,让商路永远畅通!”
那时的他,眼神明亮如星,笑容灿烂如阳,没有一丝阴霾。
而如今……
林沁下意识地握紧了袖中一枚冰凉光滑的物件——那是一枚用北疆特有的墨玉雕刻成的枫叶。叶片脉络清晰,栩栩如生。这是叶枫当年送给她的定情信物,上面还刻着两个小小的字:“枫沁”。
“枫”叶飘零,“沁”入心田。
这枚枫叶佩,她一直贴身戴着,从未离身。它是她在无数个孤寂夜晚、在重重压力下的唯一慰藉,也是她坚持下去的动力。
“枫哥哥……”林沁在心中无声地呼唤,指尖摩挲着玉枫叶的轮廓,那冰凉的触感,却仿佛能灼伤她的皮肤,“你现在……在哪里?过得好吗?有没有……想我?”
京城的局势,比齐国凶险何止百倍。叶枫孤身一人,潜伏在杀父仇人身边,每日与虎谋皮,如履薄冰。他不能暴露身份,不能联系外界,甚至连思念,都要深深埋藏。他的笑容,是否还如北疆那般明亮?他的眼中,是否已盛满了她无法想象的风霜与沉重?
看着叶云和齐玥此刻的轻松与鲜活,再想到叶枫在京城的孤独与危险,林沁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种强烈的对比,让她的思念如同野草般疯狂滋长。
“林姐姐?你怎么了?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齐玥细腻地察觉到林沁瞬间的失神和微微泛红的眼圈,关切地问道。
叶云也投来询问的目光。
林沁迅速收敛心神,将翻涌的情绪压下,展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温柔笑容:“没什么,只是这临淄太繁华了,看得有些眼花缭乱。想起了一些……江南的往事。”
她巧妙地将思绪引向了江南,这是合理的解释。
齐玥信以为真,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林姐姐别难过,以后临淄就是你的家!我和云大哥会陪着你!江南……等以后太平了,我们再一起去玩!”
叶云也沉声道:“弟妹放心,有我们在。”
林沁心中暖流涌过,点了点头:“嗯,谢谢公主,谢谢云大哥。”
傍晚,齐玥果然拉着他们去了着名的“不夜河”。河面上舟楫往来,灯火璀璨,丝竹管弦之声不绝于耳。两岸游人如织,各式各样的花灯将夜空映照得如同白昼。
齐玥像个快乐的精灵,穿梭在人群中,买了两盏精致的荷花灯,塞给林沁一盏:“林姐姐,快!我们去放河灯!可以把心愿写在灯上,让河水带到远方,很灵验的!”
林沁接过花灯,看着烛光在薄纸中摇曳,映照着齐玥充满期待的脸庞,又看了看身旁负手而立、目光温和地注视着齐玥的叶云。
她拿起笔,微微侧身,避开众人的视线,在灯壁上,极轻、极快地写下了两行小字:
“身寄齐都,心随枫影。愿君安好,静待重逢。”
然后,她轻轻将花灯放入河中,看着它随着水流缓缓漂远,融入了那一片璀璨的灯海之中。
灯火阑珊处,林沁独立水边,晚风吹起她的发丝和衣袂。她的身影在热闹的背景下,显得有些孤单。
叶云走到她身边,沉默片刻,低声道:“弟妹,在想枫弟?”
林沁没有否认,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他……会没事的。”叶云的声音坚定而充满力量,“我了解他,他比我们想象的都要坚强和聪明。我们要做的,就是在这里,替他打好基础,等他回来。”
林沁转过头,看着叶云眼中那份不容置疑的信任和兄弟情深,心中的酸涩渐渐被一种坚定的力量所取代。
“是啊,”她望向远方,目光仿佛穿透了千山万水,落在了那座波诡云谲的京城,“他一定会回来的。”
到那时,她要将这齐国的基业,将这整合的力量,亲手交到他的手中。
临淄的烟火很美,但她的心,早已系在了北方那座阴云密布的城市里,系在了那个身处黑暗却心向光明的少年将军身上。
夜色渐深,繁华落幕。回到听竹苑,林沁推开窗户,望着北方星空。
“枫哥哥,等我。等我为你,铸好这把最锋利的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