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岭的晨雾裹着松针上的霜花漫进竹篱时,小念正蹲在灶前添柴。陶壶里的水刚滚出细泡,壶底字的裂痕里便渗出点墨色,像滴凝固的血。她伸手去扶壶身,指尖刚碰到陶土,便被烫得缩回——这温度不对,昨夜明明晾了整宿,此刻却烫得像揣着块烧红的炭。
小念姐!
阿棠的声音从院门口飘进来,她裹着件灰布棉袄,怀里抱着筐新采的茶青,发梢沾着霜:族老说雪要落了,让咱们赶紧把茶青收进窖里。
小念应了声,起身时踉跄了一下。腕间的字印记还在发烫,像有人用细铁丝在那圈金纹里来回绞动。她摸向腰间的糖罐,罐口的麻纸被雪水洇湿了,隐约能看见里面墨色糖的轮廓——昨天夜里,这颗糖突然从糖堆里滚出来,滚到她脚边时,还带着点温吞吞的热度。
阿棠,她扯住少女的棉袄袖子,帮我看看灶膛里的火。
阿棠探头往灶里瞧,突然瞪圆了眼睛:小念姐,火...火是蓝色的!
小念凑近一瞧,果然,松枝在灶里烧得噼啪响,可火焰却泛着幽蓝,像浸了水的松脂。更奇的是,蓝焰里竟映出些模糊的影子:穿蓝布围裙的阿婆在揉茶青,影主在擦断针,沈砚握着她的手教她刻镇梅印...
是梅岭的魂。她轻声说。阿婆说过,梅岭的草木都有魂,活久了便成了精怪,专爱凑在热乎的地方说话。
陶壶突然一声。小念揭开壶盖,茶雾腾起的刹那,整间灶房都飘满桂花香——可她明明只在茶里加了半勺桂花蜜。更诡异的是,茶雾里浮出张泛黄的照片:二十年前的冬夜,阿婆跪在祠堂里,面前七盏梅茶,第三盏茶里浮着的,是她周岁时抓走的茶盏。
阿婆在熬茶。小念脱口而出。她伸手去碰茶雾,指尖刚触到那团暖融融的白,照片里的阿婆突然转过脸,嘴唇动了动。小念读懂了她的口型:第七遍,要甜。
小念姐!院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影主裹着斗篷冲进来,断针在他指尖发着冷光,北坡的茶林在抖,梅树...梅树在哭!
小念跟着他往外跑时,雪已经开始落了。鹅毛大的雪花砸在青石板上,转眼便积了薄薄一层。北坡的茶林里,几十棵老梅树正剧烈摇晃,枝桠拍打着地面,发出闷雷似的轰鸣。更骇人的是,每片梅叶上都凝着层黑霜,霜花里渗出细密的墨汁,正顺着树根往地下钻。
是活墨!青禾从树后冲出来,他的灰纹已经从脖颈爬到了眼尾,像条随时要扑出来的黑蛇,这雪不对,是活墨变的!
话音未落,最粗的那棵老梅树突然爆开。树皮裂开道缝隙,里面钻出团黑雾,黑雾里裹着具扭曲的人形——是具穿灰袍的尸体,皮肤像被泡烂的树皮,指甲足有三寸长,正往雪地上抓出深深的沟壑。
镇梅印!沈砚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的掌心浮起暗红的纹路,和梅树根的颜色分毫不差,小念,用你的字压住它!
小念的腕间金芒暴涨。她能感觉到,体内的两股力量正在翻涌:一股是字的暖,像阿婆煮茶时的灶火;另一股是字的烫,像梅岭地底下的岩浆。当她的手掌按在梅树根上时,两种力量突然交融,在她手背上凝出朵半开的梅花,花瓣是金的,花蕊是红的。
梅岭的魂在认主。影主的断针刺进黑雾,活墨吸了太多怨气,现在怕了。
黑雾里的尸体突然发出尖啸。它的指甲暴涨,刺穿了影主的手腕,断针落地。青禾扑过去抓住尸体脚踝,灰纹顺着他的手臂往尸体上爬,却被尸体喷出的黑血腐蚀得滋滋作响。这血有毒!他咬着牙拽住尸体,小念,快用茶!
小念抄起地上的陶壶。茶水刚泼出去,便在雪地上凝成道金墙。黑雾撞在墙上,发出婴儿啼哭般的尖叫,可金墙很快便出现裂痕——活墨的残魂比她想象的更凶,竟在雪地里长出了根,像团黑色的网,正顺着梅树根往整片茶林蔓延。
阿婆说,小念抹了把脸上的雪水,甜是护身的甲。她扯开衣领,取出腰间的糖罐,但最甜的甜,不是糖,是...
她扬起手,把整罐糖都倒进茶壶。陶壶里的茶水瞬间沸腾,金芒裹着黑雾冲天而起。小念能听见无数声音在耳边炸响:阿婆的笑声,影主的断针碰撞声,沈砚教她刻镇梅印时的叮嘱,青禾烤栗子时的嘟囔...这些声音像根根线,缠在活墨的残魂上,把它勒得直打滚。
原来这就是双印的力量。她望着自己发烫的手,不是负担,是...是梅岭所有记挂我的人,在帮我。
活墨的残魂终于发出最后一声尖啸。它的身子被金芒撕成碎片,每片碎片都化作星子,落进雪地里的梅树根。黑霜从叶子上褪去,梅树重新挺直了腰杆,枝桠上竟在眨眼间开出了白花——是提前绽放的早梅。
成了!青禾跌坐在地上,灰纹淡得几乎看不见了,小念姐,你刚才的样子...像阿婆。
像阿婆?小念愣住。
影主捡起断针,指尖拂过针尾的字,阿婆当年封印活墨时,也是这样。她用自己的魂息做引,把活墨的怨气熬成茶,再让梅岭的魂一起喝下去。
沈砚的手突然按在她肩头。他的掌心还带着镇梅印的余温,声音里带着少见的颤抖:小念,你刚才用的不是镇梅印,是...是归梅印
归梅印?
镇梅司的秘典里记载过,沈砚从怀里摸出半块玉,和他之前找到的碎玉拼在一起,正是完整的二字,每代守印人有两个印记:一个是,用来镇压活墨;另一个是,用来记住所有爱过、护过的人。他抬头看她,眼底有雪光在晃,你腕间的,和你手背上的,合起来就是——归的是梅岭的魂,梅的是守印人的根。
小念突然想起阿婆临终前说的话:小念,等你见到梅岭的雪,你就知道自己是谁了。此刻雪正落在她睫毛上,凉丝丝的,她却觉得心里暖得发烫。
可是...青禾突然指着茶壶。陶壶底的裂痕里,墨色糖的残渣正在融化,混着茶水渗进雪地。那片雪地上的梅树,竟比其他树更茂盛,枝桠上还挂着串糖霜,像谁故意撒的。
是活墨的根。影主的断针突然发烫,它没死透,借着糖的甜,往雪里钻了。
沈砚的脸色骤变。他望着最高峰的方向,那里的积雪突然翻涌,露出块黑色石碑。碑上的字迹被雪覆盖,却隐约能看见两个重叠的印记:一个是,一个是,和陶壶底的印记分毫不差。
那是...小念的声音发颤。
镇梅司的禁地。沈砚握紧她的手,我师父说过,那里埋着历代守印人的魂。可阿婆的魂...不在里面。
雪越下越大。小念望着茶林里重新绽放的梅树,突然想起昨天夜里陶壶里的幻象:阿婆跪在祠堂里,面前七盏梅茶,第七盏茶里浮着的,是她自己的脸。那时她以为那是巧合,现在才明白——阿婆早就在等她,等她熬出第七遍甜茶,等她成为真正的守印人。
阿棠,她扯了扯妹妹的袖子,帮我收茶青。
小念姐,你不走吗?阿棠歪头看她。
小念望着最高峰的石碑,但不是现在。
雪落在她发间,落在陶壶上,落在沈砚掌心的镇梅印上。远处传来梅岭的魂在唱歌,调子和阿婆煮茶时哼的《声声慢》一模一样。小念摸了摸腕间的字,又摸了摸手背上的字,突然笑了——原来最甜的甜,从来不是糖,是有人等你回家,等你接下那盏茶,等你成为他们的光。
而她,终于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