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风裹着龙涎香撞向面门时,阿鸾的银纹突然竖起,像受惊的猫科动物炸起的绒毛。那枚悬在半空的茧正在发出蜂鸣,裂缝里透出的金光越来越稠,竟在水面凝成层琥珀色的薄膜,膜上浮动的纹路与小龙鳞片的梅纹完全重合——这是龙血梅即将结果的征兆,归鸾手札里画过的,只是图上的薄膜该是青绿色,而非此刻这般泛着血丝。
“它在加速生长。”小宇的龙爪按在薄膜上,鳞片突然渗出淡金液珠,滴在茧的裂缝处,竟蚀出个指甲盖大的孔洞。阿鸾凑近时,股滚烫的气息扑面而来,混着三种她刻骨铭心的味道:沈砚袖袋里桂花蜜的暖甜、影主冰封泉眼的雪水清冽、还有秦风梅枝刺破掌心时,那带着铁锈味的腥甜。
这味道让她喉头发紧。十五岁那年梅雨季,她偷喝了沈砚藏在龙血梅树洞里的蜜酿,被影主抓个正着,当时影主黑袍上沾着的雪水味,混着沈砚追出来时身上的蜜香,与此刻孔洞里透出的气息,有着分毫不差的层次。而秦风总说,她煮的梅茶太淡,少了点“血里带甜的活气”,此刻才懂那是什么滋味。
茧的蜂鸣突然变调,像琴弦被硬生生绷断。阿鸾的短刀“苍”自动出鞘,刀身青光在半空织成防护网的瞬间,她看见薄膜上的血丝正在游走,凝成个模糊的“风”字——与黑梅树干上那个被血水浸透的字,笔迹如出一辙。
“不好!”阿鸾的掌心突然刺痛,“苍”字刀印渗出的血珠滴在薄膜上,竟让那个“风”字活了过来,笔画顺着茧身蜿蜒而下,在底部聚成个小小的漩涡。寒潭水底突然掀起巨浪,那些本该随影主消散的黑色根须从漩涡里钻出,像无数条毒蛇缠向茧身,根须顶端的倒刺泛着银光,与影主的蚀骨蛊有着相同的腥气。
小龙的龙吟震得寒潭发抖。它俯冲时带起的气流掀飞了阿鸾的发带,发丝扫过脸颊的刹那,她的太阳穴像被梅枝抽中——
二十年前的雪夜,影主抱着个发烫的蜜罐从寒潭出来,罐身结着层薄冰,冰碴里嵌着半缕金发。“归鸾说这是秦苍留在梅核里的种,”他的指尖冻得发紫,却死死攥着蜜罐不肯放,“等它吸够三个人的魂息,就能开出双生梅……”
记忆碎成冰碴的瞬间,黑色根须已经缠上茧身。阿鸾的短刀劈下去时,刀身突然剧烈震颤,那些根须上竟开出细小的黑花,花心嵌着的不是蜜腺,是枚枚缩小的银锁,锁芯处缠着的发丝,与秦风蜜罐里那缕金光同源。
“是被吞噬的魂息在反抗!”阿鸾的银纹突然从腕间飞出,绿萼梅的花瓣扫过黑花,竟让银锁纷纷崩裂。她这才发现,那些根须不是在攻击,是在往茧里钻,根须顶端的倒刺其实是细小的导管,正将黑花里渗出的魂息往裂缝里送——像归鸾殿暖阁里,花匠往梅树根部埋肥料的样子。
茧的蜂鸣突然拔高,裂缝处的金光猛地炸开。阿鸾被气浪掀翻的瞬间,看见最惊人的景象:那枚蜷缩的婴儿正在舒展四肢,左腕的圆月疤痕里嵌着无数细小的月牙,像把被敲碎又重新拼合的银锁;右腕浮着淡淡的梅痕,形状与念风消失的那道分毫不差;而他握着蜜罐的小手手背上,竟有个淡红色的圆点,与阿鸾掌心那个“刚种下的梅种”,连位置都一模一样。
“他在吸收所有印记。”阿鸾的短刀插进寒潭底,刀光映出婴儿眉心正在成形的梅花胎记,金色的纹路里浮着四缕发丝——除了已知的三缕,第四缕泛着银光,质地与铀主消散前那缕光完全相同。
黑色根须突然加速钻进裂缝。寒潭水底的漩涡越来越大,阿鸾看见漩涡中心浮着片残破的黑袍,衣角绣着的梅纹正在褪色,露出底下用金线绣的小字:“归鸾,等这孩子睁眼,就告诉他,影叔叔不是坏人。”
“是影主的本命袍!”阿鸾的银纹突然缠上婴儿的手腕,绿萼梅的花蕊抵住他手背上的红点。就在两点相触的刹那,婴儿突然睁开眼睛——左眼是秦风那样的琥珀色,右眼却泛着影主特有的墨黑,瞳孔里同时映出龙血梅与寒潭冰纹,像两团在眼眶里燃烧的火焰。
这双眼睛让阿鸾呼吸骤停。她想起沈砚临终前递剑时的眼神,当时以为那是释然,此刻才看懂那瞳孔深处藏着的挣扎——与这婴儿眼中同时燃烧的两团火,有着相同的温度。
婴儿的嘴唇突然动了动。没有声音,阿鸾却读懂了那口型,不是“阿爹”,也不是“姑姑”,而是个更久远的称呼:“鸾娘”。
这个称呼让寒潭的水瞬间结冰。那些缠向茧身的黑色根须突然僵住,冰面下浮现出无数张人脸,有归鸾抱着襁褓的温柔,有影主往蜜罐里加血的决绝,有沈砚修补蜜罐的专注,还有秦风最后化作光点时,那带着笑意的释然。
“他们都在里面。”小龙的龙息喷在冰面上,冰层突然裂开,露出底下正在重组的梅核碎片。阿鸾这才发现,寒潭的水不是真的结冰,是无数梅种在瞬间破土,冰晶其实是梅苗的嫩芽,根须缠着的不是魂息,是那些被遗忘的记忆碎片。
婴儿握着的蜜罐突然倾斜,罐底刻着的半朵绿萼梅与阿鸾银纹的另一半拼合,发出清脆的“咔嗒”声。这声音像把钥匙,打开了阿鸾记忆里最深处的锁——
七岁那年,她在归鸾殿的梅树下摔断了腿,归鸾抱着她喂梅花蜜,影主蹲在旁边削木剑,沈砚趴在墙头偷偷递蜜饯,三个人的影子在地上叠成株双生梅。“等阿鸾长大了,就继承这柄‘苍’刀,”归鸾的手指划过她的手腕,“到时候你就知道,为什么我们总在梅核里藏蜜了。”
蜜罐里流出的不是蜜液,是带着体温的金红汁液,顺着婴儿的指尖滴在冰面上,那些破土的梅苗突然疯长,在半空织成座光桥,桥的尽头不是寒潭,是归鸾殿暖阁的窗,窗里影主正在煮蜜,归鸾在旁边绣银纹,沈砚趴在桌上写着什么,纸页边缘露出“秦风”两个字。
“是过去的残影!”阿鸾的短刀突然指向婴儿眉心,那里的梅花胎记正在发烫,“养魂阵养的不是单个人的魂,是所有人的记忆!”
婴儿突然笑了。他左腕的圆月疤痕彻底亮起,那些叠在一起的月牙突然飞离,化作无数银锁,纷纷扣在冰面下的人脸眉心。被银锁锁住的记忆碎片开始发光,顺着梅苗的根须流进婴儿体内,他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成长,转眼间已长成个三四岁孩童的模样,穿着件奇怪的衣衫——左半是影主的玄色锦袍,右半是沈砚的月白长衫,领口缝着半块“鸾”字佩。
“影叔叔的袍子,沈砚哥的衫。”阿鸾的声音带着哭腔,她终于明白秦风那句“不是轮回是新生”的意思——这孩子不是任何人的转世,是所有人的记忆揉成的新生命,像坛混合了雪蜜、桂花蜜、血蜜的酿,在时光的窖里,酿成了独一无二的味道。
寒潭的冰面在此时彻底碎裂。孩童模样的婴儿突然伸出手,掌心朝上,阿鸾的短刀“苍”竟不受控制地飞过去,落在他小小的掌心里。刀身的“苍”字与他眉心的梅花胎记产生共鸣,在半空刻出第九个名字的最后一笔——
那“鸾”字的最后一点,是用婴儿指尖渗出的金红汁液写成的,落在龙血梅第八道刻痕旁边,竟开出朵小小的绿萼梅。
孩童突然转身,朝着寒潭深处跑去。他的脚踩在水面上,每一步都开出朵双生梅,梅瓣飘落时,阿鸾看见水底浮出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躺着枚完整的梅核,核上缠着五缕发丝——多出来的那缕,是属于她的。
“他要去梅心井!”小龙突然嘶吼,龙影追着孩童扎进漩涡的瞬间,阿鸾的银纹突然剧烈灼痛,那些织成绿萼梅的纹路正在往指尖聚集,最后凝成个小小的梅种,落在她掌心的红点上,刚好填满那个圆。
寒潭的风再次转向时,水面只剩下那株疯长的梅苗,枝头结着枚半青半红的果子,果皮上印着行极小的字,是归鸾、影主、沈砚、秦风、念风五人的笔迹叠在一起写成的:
“梅核结果处,方是团圆时。”
阿鸾握紧掌心的梅种,突然想起归鸾手札里还有句话,藏在养魂阵图的夹层里,字迹潦草得像是仓促间写的:
“井中藏着最后一味料。”
她抬头望向寒潭深处旋转的旋涡,那里的光芒越来越亮,隐约传来孩童的笑声,混着小龙的龙吟,还有某种重物被撬开的声响——像是梅心井那扇封了百年的石盖,正在缓缓开启。而她腕间的银纹,此刻只剩下道浅浅的红痕,像根刚被解开的红绳,末端悬着的,是对未来的无限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