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接过了那片石片。
没有预想中的冷淡蹙眉,没有居高临下的审视,甚至没有一句带着疏离感的简单回应。
云澜只是微微抬了抬那只未被阴寒侵蚀的右手 ——
指尖修长,骨节分明,却因常年与魔气对抗而泛着冷白,唯有指腹处还残留着一丝极淡的血色。
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近乎谨慎的轻柔,避开石片中央被灵力烘烤得滚烫的区域,只轻轻捏住边缘粗糙的石面,仿佛托着一件易碎的琉璃,而非一片随处可见的岩石。
随后,他垂眸,目光落在石片上方那缕袅袅升腾的微弱水汽上。
那水汽极淡,带着苔藓特有的苦涩清气,在昏暗的崖底光线中泛着近乎透明的微光,缓缓向上飘散,最终融入防护域内的空气里。
以往,他的眸子要么翻涌着魔气侵蚀的猩红,要么沉淀着万年孤寂的晦暗,如同冰封的寒潭,从未有过这般柔和的光彩。
可此刻,水汽的微光映在他眼底,竟像是在寒潭中投入了一颗星火,让那双深邃的眸子微微发亮,褪去了几分冷冽与疏离,显出一种罕见的、近乎专注的平和 ——
仿佛此刻,他心中没有魔气的肆虐,没有阴寒的折磨,只有这片石片与这缕水汽。
苏晓屏住了呼吸,连心跳都下意识放轻,生怕自己粗重的气息会惊扰这份难得的静谧。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攥着衣角,悄悄往后退开两步,后背重新贴上冰冷的岩壁 ——
岩石的寒意透过薄薄的衣料传来,却让她混乱的心绪稍稍安定。
可目光,却像被磁石牢牢吸引般,不由自主地停留在云澜身上。
她看着他垂眸时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看着他指尖轻轻稳住石片、生怕它滑落的姿态,看着那缕水汽在他眼前缓缓散开,如同被风吹散的烟雾。
心中那因 “有趣” 二字而起的不安,如同被这水汽浸润般,竟悄然消散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紧张与期待。
时间,在这诡异却和谐的静谧中缓缓流淌。
外界的魔气依旧在防护域外低伏嘶嚎,漆黑的雾气如同饥饿了许久的野兽,不断地、徒劳地碰撞着透明的屏障,发出细微的 “滋滋” 声 ——
那是魔气被屏障排斥时产生的声响,尖锐却无力,始终无法侵入防护域分毫。
那尺许方圆的防护域,散发着淡白与冰蓝交织的微光,如同一个坚固的蛋壳,将内外隔成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域外,是永恒的黑暗与混乱,是令人窒息的阴寒与腥涩;
域内,却是难得的安宁与平静,没有温暖的阳光,没有舒适的软垫,只有冰冷的岩石、昏暗的光线,以及…… 一立一坐,共享着这片短暂安宁的两人。
云澜始终没有去 “喝” 那所谓的 “茶”—— 他甚至没有将石片凑近鼻端,刻意去嗅闻那缕清气。
他只是那样静静托着,掌心微微抬起,让石片与指尖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不太远,也不太近。
或许,他是在感受那石片传来的微弱暖意 —— 那暖意并非灵力的凛冽,而是苏晓用自身微薄灵力一点点烘烤出来的温度,带着一丝人间烟火的柔软,缓缓渗入他冰冷的指尖,顺着血脉,悄悄流向他因魔气侵蚀而僵硬的四肢;
又或许,他是在分辨那苔藓与露水混合后散发出的气息 —— 那气息陌生,却并不令人讨厌,带着草木的青涩与水汽的湿润,如同深山里的晨雾,悄然驱散着他周身因魔气而凝聚的烦躁,让他紧绷的神经渐渐放松。
许久,久到苏晓的眼皮开始微微发沉,久到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久到她以为云澜是不是又陷入了某种深度入定状态时,她忽然看见,他托着石片的那只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那不是刻意为之的动作,更像是一种无意识的本能 —— 他拇指的指腹,轻轻蹭过石片边缘粗糙的纹路,动作轻得如同触碰易碎的珍宝,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柔。
那纹路是岩石在岁月中自然形成的,凹凸不平,却在他指尖的触碰下,仿佛有了温度。
随后,他的指尖微微蜷缩,像是想将那点从石片上传来的微弱暖意攥得更紧些,又像是怕用力过猛,会惊扰了这份难得的平静。
一个微小到几乎无法察觉的动作。
却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撞在了苏晓的心脏上,漾开一圈柔软的涟漪。
他…… 是在感受吗?
感受这份来自她笨拙的、微不足道的、却充满心意的关怀?
感受这绝境中难得的、不属于战斗与痛苦的温度?
感受这万年孤寂岁月里,从未有过的、带着人间烟火气的温暖?
这个认知,让一股微热的暖流悄然漫过苏晓的心田,如同春日的溪水融化了残雪,驱散了之前因他那句 “有趣” 而产生的寒意与不安。
她忽然觉得,之前忍着疲惫采集苔藓的辛苦,小心翼翼控制灵力、生怕将苔藓烤焦的紧张,都变得值得了。
哪怕这份 “茶” 对他而言,只是微不足道的慰藉,哪怕他依旧不会对她说一句感谢,也足够了。
她不再刻意去看他,也学着他的样子,轻轻闭上了眼睛,尝试着运转体内那丝刚刚恢复了些许的灵力。
以往修炼时,她总会焦躁于进度的缓慢,纠结于七道奇异脉络汲取能量的微弱,可此刻,心境却奇异地平和。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灵力在经脉中缓缓流淌的触感,如同细流划过河床,温柔而稳定;
也能感受到,那七道奇异脉络如同沉睡了许久的巨兽,缓慢而稳定地汲取着周围散落的能量碎片,每一次汲取,都让她与自身的力量多了一分连接。
空气中残留的苔藓清气似乎还在,让她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平稳,连精神力透支的疲惫,都仿佛减轻了几分。
一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悄然流转。
他托着她煮的 “茶”,在对抗体内阴寒与魔气的间隙,暂时卸下了仙尊的孤傲与戒备 ——
他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视万物为尘埃的强者,只是一个在痛苦中寻求片刻安宁的存在,汲取着一丝外来的、带着生息的宁静,让紧绷的神经得以短暂放松。
她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修炼着独属于她的、前途未卜的 “心念之道”——
她不再是那个惶恐不安、随时担心被抛弃的凡人,只是一个在绝境中努力求生的灵魂,心境因他的存在,或许还有那壶简陋 “茶” 的功劳,而变得异常安稳,不再像之前那般患得患失。
没有言语交流,没有眼神交汇,甚至没有任何动作互动。
只有彼此平稳的呼吸声,在魔气嘶吼的背景音中,微妙地同步着。
他的呼吸深沉而绵长,带着强者特有的稳定;
她的呼吸轻浅而柔和,带着凡人的鲜活。
一长一短,一深一浅,如同谱写着一首无声的乐曲,在这狭小的防护域内,静静流淌。
这或许是自苏晓坠入这崖底以来,最接近 “平静” 的一段时光。
不再是死寂的绝望 —— 那种看不到任何希望的黑暗;
也不是激烈对抗后的疲惫 —— 那种连抬手都觉得困难的虚脱;
而是一种…… 奇特的和解。
与这残酷的环境和解,接受了自己身处深渊的现实;
与彼此的身份差距和解,不再因他是仙尊而过度敬畏或恐惧;
更像是与这段意外的共生关系达成了短暂的休战,不再猜忌,不再戒备,只是安静地共享这一刻的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是一炷香的功夫,或许是更久,苏晓渐渐感觉到,那片石片上传来的热气似乎散尽了 —— 之前还能感受到的微弱暖意,此刻已变得与周围的空气无异;
连空气中残留的苔藓气息,也变得极其微弱,几乎要被魔气的腥涩掩盖。
她悄悄睁开一条眼缝,视线越过昏暗的光线,落在云澜身上,看见他终于动了。
他缓缓收回了托着石片的手,动作依旧缓慢,却没有了之前的僵硬,多了几分自然 —— 仿佛托着石片的这个动作,已让他紧绷的身体放松了许多。
随后,他将那片已经冷却的石片,随意放在了身侧的岩石上,没有刻意去擦拭上面残留的苔藓痕迹,也没有将它藏起来,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物件,用完便可随手放下。
可苏晓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那一直紧绷的、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冰冷气息,似乎真的平和了那么一丝丝。
不再像之前那般带着凛冽的压迫感,让人不敢靠近;
反而多了几分沉静的气息,如同暴风雨过后的海面,虽依旧深沉,却已没有了汹涌的波涛。
连带着他左臂上那缠绕的乌黑侵蚀痕迹,在防护域的微光映照下,仿佛也不再显得那么狰狞刺目,少了几分之前的戾气。
他重新闭上了眼睛,再次沉入调息。
这一次,他眉头间原本因痛苦而拧起的褶皱,似乎都浅淡了些许,不再像之前那般紧紧蹙着,连呼吸都比之前更加平稳,没有了之前偶尔出现的急促与紊乱。
苏晓看着被他随手放置在岩石上的石片 —— 上面还残留着淡淡的苔藓痕迹,如同一个无声的印记,诉说着刚才那段温暖的时光 —— 嘴角不由自主地轻轻弯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笑意。
那笑意很轻,却很真实,带着一种卸下重担后的轻松。
她也重新闭上了眼,继续专注于自身的修炼,心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平静,连周围魔气的嘶吼,都仿佛变成了遥远的背景音。
共享的宁静时光,短暂得如同指间流沙,仿佛下一秒就会被外界的魔气吞噬,被新的危险打破。
却在这永恒的黑暗与嘶嚎中,留下了第一道…… 名为 “陪伴” 的微光。
这微光或许微弱,或许短暂,却足以在两人心中,种下一颗名为 “信任” 的种子。
或许此刻,这颗种子还很渺小,还被厚厚的冰层覆盖,但总有一天,它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慢慢生根发芽,长成支撑彼此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