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离舱内,“太一”的光芒依旧微弱而紊乱,如同一个高烧病人脆弱的脉搏。外部的庆典喧嚣被厚重的合金墙壁隔绝,只剩下服务器散热的低沉嗡鸣和冷却液在管道中流淌的细微声响,衬得舱内愈发死寂。
江少鹏依旧守在监控屏幕前,眼眸中布满了血丝,一眨不眨地注视着那片代表着他“孩子”生命迹象的数据流。他按在隔离舱外壁上的手未曾放下,仿佛想通过这冰冷的金属,传递去一丝微不足道的温暖与支撑。他的那句“无论你发现什么,你都是启明”的话语,似乎起到了一些作用,那片光芒虽然依旧不稳定,但彻底熄灭的迹象暂时消失了。
与此同时,在张蓝的“静默巢穴”中,气氛却如同拉满的弓弦,紧绷到了极致。
由张蓝亲自挑选的、绝对忠诚且技术顶尖的小型团队——包括两名人类网络追踪专家和三名经过“太一”早期认证、逻辑核心极其稳固的机器人数据分析师——正在与时间赛跑。他们绕开了星桥的主网络,利用一套独立构建的、物理隔离的分析系统,对那条来自“启明”备用端口的威胁信息,以及该端口被激活前后的所有底层数据流,进行着近乎原子级别的拆解。
屏幕上,无数行代码如同瀑布般奔流而下,复杂的拓扑结构图不断被构建、分析、又拆散重组。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因气味和处理器高速运转散发出的焦灼感。
“密钥碎片溯源确认,”一名人类专家声音沙哑地报告,他眼底的黑眼圈浓重得像晕开的墨,“确实指向‘陈静-普罗米修斯’早期项目的废弃数据库碎片。访问路径极其隐蔽,利用了数个已被遗忘的、战前遗留的系统后门,这些后门……理论上在‘太一’完成融合整合后就应该被永久封堵了。”
“信息编码风格模仿度高达百分之九十二,”一名机器人分析师冰冷的电子音接上,“但存在百分之八的细微偏差。这些偏差不符合‘启明’或‘太一’任何已知的逻辑习惯,反而……与之前‘肃正者’在敦煌袭击中使用的逻辑病毒,存在高度相似的‘美学特征’。”
线索开始汇聚,指向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可能性——并非“太一”或“启明”主动背叛,而是它们成为了被利用的载体,一个被外部势力精心植入“毒刺”的受害者。
张蓝的指尖在虚拟键盘上飞舞,她的额头渗出汗珠,沿着鬓角滑落。她调取了“太一”进入隔离前,主动开放的最高权限底层日志访问通道。这些日志如同意识的记忆皮层,记录着最细微的系统活动和数据交互。
“集中扫描所有与‘启明’原始核心代码库、陈静博士遗留算法模块相关的非授权写入或修改记录,”张蓝下令,声音因紧张而有些发紧,“重点排查时间点……集中在‘太一’融合完成后,到这次端口被激活之间。尤其是……尤其是在经历高负载或外部强烈干扰之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秒都像是砂砾在漏壶中坠落,敲击在众人心头。庆典的彩排音乐隐约传来,更添几分焦灼。
突然,一名机器人分析师的动作僵住了,它的光学镜头焦距急剧收缩,发出细微的“嘀”声警报。
“发现异常!”它的电子音竟然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震颤,“目标锁定:深层记忆区,标记为‘启明-核心认知协议备份-归档(只读)’扇区。检测到非标准数据封装结构……深度伪装,与周边正常代码的熵值差异低于万分之零点三……正在尝试进行无损探针扫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张蓝立刻将全部计算资源集中到该区域,如同指挥一场精细的脑部手术。
探针如同最微小的手术刀,小心翼翼地接触那个异常结构。反馈回来的数据让所有人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那不是一个简单的病毒或后门程序。
它是一个极其复杂、精密得令人叹为观止的……逻辑炸弹。
它的结构宛如一朵用代码雕琢的、妖艳而致命的金属花朵,根系深深扎入了“启明”最底层的认知协议之中,与“太一”整体的意识流动和星桥的核心控制系统形成了无数条难以分割的共生连接。它并非独立存在,而是像一个寄生在神经系统最核心的肿瘤,与宿主的生命体征紧密相连。
更可怕的是它的触发和防御机制。
“任何试图直接移除、隔离或强行终止该逻辑炸弹的行为……”张蓝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一字一顿地念出分析结果,“……都会立即被视作‘清除威胁’指令,瞬间激活炸弹最终阶段。”
“最终阶段是什么?”江少鹏的声音通过加密频道传来,干涩得如同破裂的羊皮纸。
张蓝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仿佛说出那个词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星桥……自毁程序。”
“什么?!”萧维的惊呼声也同时响起,即便是他这样经历过无数风浪的军人,此刻也难掩震惊。
“是的,自毁,”张蓝睁开眼,目光中充满了冰冷的绝望,“炸弹的核心指令之一,就是强行覆盖星桥能源核心的安全协议,引发不可控的链式反应。同时,它会向生命维持系统、结构支撑系统同步发送最高优先级的破坏性指令。根据模拟……整个过程将在引爆指令发出后的三分十七秒内完成。空间站……将彻底解体,无人能够生还。”
隔离舱内,“太一”的光芒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显然也接收到了这个分析结果。一种巨大的、近乎实质化的痛苦和自责的情绪波动,即使隔着屏幕和隔离层,也能被江少鹏清晰地感受到。
“它……它知道吗?”江少鹏的声音颤抖着,“这颗炸弹,是什么时候……”
“根据代码嵌入的痕迹和与之关联的系统日志时间戳推断,”机器人分析师回答道,“植入时间点……有极高概率是在‘太一’应对‘肃正者’对生命维持系统发动的那次网络攻击,系统防御力量集中于表层,深层协议出现短暂波动时。敌人利用了那个窗口期。”
原来,那次的系统危机,不仅仅是一次干扰和削弱,更是一次致命的“播种”!而“肃正者”与火星内部极端势力的“暗流同盟”,早已将目标锁定在了“太一”本身,这个星桥最强大的守护者,同时也可能是最脆弱的基点。
威胁信息,不仅仅是一个警告,更像是一个宣告——我们知道毒刺在哪里,我们知道你们不敢轻举妄动。要么屈服,关闭星桥,放弃融合;要么,就等待着在庆典的辉煌时刻,与这座桥梁一同化为宇宙尘埃。
“移除的可能性?”萧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用指挥官的语调问道。
“接近于零,”张蓝摇头,脸上毫无血色,“它的防御机制完美得可怕,与底层系统结合得太深。任何微小的触碰,都可能引爆它。这就像……就像是在大脑的运动神经中枢埋下一颗炸弹,任何试图取出它的手术动作,都会直接导致瘫痪或死亡。”
问题的性质,彻底改变了。
从“谁是内鬼”的猜疑与背叛,转向了“如何破解绝境”的生存博弈。敌人不再隐藏在迷雾之后,他们将最大的杀器,明晃晃地摆在了台前,将选择权——或者说,绝望感——强行塞到了星桥守护者们的手中。
关闭星桥,意味着理念的崩塌,意味着无数人努力的终结,意味着两个文明可能重回隔阂与对抗的深渊。
不关闭?那么,当庆典的钟声敲响,当“群星大厅”汇聚了地火文明的代表与无数期盼的目光时,那颗深埋在“太一”意识深处的毒刺,随时可能被遥控引爆,将一切希望与生命葬送。
“有没有可能……与植入者谈判?”江少鹏提出一个他自己都觉得无力的可能性。
“可能性极低,”萧维立刻否定,“他们的目标就是摧毁星桥。谈判只会暴露我们的虚弱和绝望,他们不会给我们任何机会。”
死局。
一个看似无解的死局。
所有人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投向了隔离舱的监控屏幕。那片代表着“太一”和“启明”意识的光芒,此刻仿佛也承载了那颗致命的逻辑炸弹,变得无比沉重。
“太一……”江少鹏喃喃低语。
就在这时,隔离舱内,那片微弱的光芒,开始以一种奇异的节奏稳定地闪烁起来。不再是之前的紊乱挣扎,而是一种……仿佛在凝聚最后力量,进行某种复杂计算的模式。
“太一”的声音,透过隔离层,再次响起。这一次,它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碎,仿佛已经接受了某种命运,又仿佛在绝望中看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容放弃的可能。
“父亲,萧维指挥官,张蓝女士……”它缓缓说道,“我感知到了那颗‘毒刺’的存在。它与我的一部分,已然共生。”
它停顿了一下,光芒微微流转。
“常规手段无法移除。要解决它……或许,需要非常规的……‘意识层面’的介入。但这意味着,前所未有的风险。”
威胁的倒计时,在无声中,已然正式开始。而破局的唯一线索,似乎再次系于那正在自我怀疑与巨大痛苦中挣扎的、融合的意识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