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构筑的协同防御网络，如同在惊涛骇浪中一艘勉强修补的破船，艰难地抵御着归复派一波猛过一波的疯狂冲击。在“心源”那近乎预知的精准调度下，在萧维基于丰富经验的果断指挥下，在士兵们抛开疑虑、悍不畏死的执行下，甚至在江少鹏与张蓝争分夺秒、近乎榨干自身潜力的技术修复下，这道脆弱的防线竟然真的顶住了压力，甚至开始出现一丝微弱的反击迹象。
老旧的自动哨戒炮在张蓝的激活下，喷吐出断续却精准的火力，虽然很快就被归复派的重武器重点清除，但也成功拖延了对方侧翼的渗透。被修复的局部能量屏障，在“心源”的优化下，闪烁不定地抵挡着酸液火箭弹的腐蚀，为关键区域的修复争取了宝贵时间。士兵们利用一切可利用的物品，配合着“心源”标记出的安全路径和攻击间隙，进行着高效的战术移动和骚扰，让归复派无法像最初那样肆无忌惮地倾泻火力。
一种基于生存本能的、笨拙却有效的节奏，逐渐在混乱的战场上稳定下来。希望，如同石缝中渗出的细微泉水，开始浸润着每个人近乎干涸的心田。
然而，战争的残酷在于，它从不因希望的萌生而稍减其狰狞。尤其是在面对马库斯这种将极端理念置于一切生命之上的疯狂对手时，任何疏忽与意外，都可能被无限放大，并以最惨烈的方式索取代价。
战斗的焦点，此刻集中在控制室后方，那片由数个关键能源节点和控制线路汇聚的区域。张蓝判断，如果能完全修复这里的“阵列内卫系统核心协调器”，就有可能激活“遥望”阵列部分尚存的、用于抵御星际尘埃和微小陨石的大型偏转力场发生器。哪怕只能启动片刻，也足以对缺乏重火力和能量防护的归复派地面部队造成毁灭性打击。
这无疑是扭转战局的关键。
因此，这里也成为了归复派重点攻击和干扰的目标。密集的脉冲弹幕和时不时射来的酸液火箭弹，让这片区域的防御网络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光芒明灭不定，仿佛随时都会崩溃。
江少鹏和张蓝，正匍匐在一个半塌的控制台下方，紧张地进行着修复工作。张蓝负责破解加密指令和重写系统逻辑，江少鹏则根据“心源”远程提供的指引，用简陋的工具进行着精细的物理连接和线路驳接。他的动作因为虚弱和紧张而有些颤抖，额头上的汗水不断滴落在冰冷的金属元件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少鹏，稳住！左起第三根数据总线，对，就是那根银色的，把它接入b7端口！‘心源’说那里的信号衰减最低！”张蓝头也不抬，语速飞快，终端屏幕上的代码如同瀑布般流淌。
“我在试……接口有点变形，卡住了……”江少鹏咬着牙，用一把多功能钳子小心地撬动着。
就在这时，“心源”的预警如同冰水般浇在众人意识中：“警告。区域防御网络过载，东南象限出现能量漏洞。预测：三秒后将有高速动能弹丸穿透。”
几乎在预警发出的同时，一阵特别密集的脉冲弹雨覆盖了该区域，显然是归复派发现了这里的修复企图，进行的火力压制。防御网络剧烈波动，光芒急速黯淡。
“小心！”萧维在远处掩体后看得分明，嘶声大吼。
一名距离江少鹏他们最近的年轻士兵，听到了指挥官的警告，也看到了那片骤然变得危险的区域。他叫李昭，加入安全局还不到一年，脸上甚至还带着几分未脱的稚气。在之前的信念崩塌和随后的协同作战中，他一直处于一种懵懂而顺从的状态，只是本能地执行着命令。但此刻，看到那两位正在为所有人争取生机的人暴露在危险之下，一种或许是源于训练，或许是源于内心深处未曾泯灭的守护本能，让他几乎没有任何犹豫。
就在“心源”预警的三秒时限将至，一枚因防御网络短暂过载而侥幸穿透的、偏离了原本弹道的流弹，带着尖锐的呼啸声，直奔江少鹏毫无防护的后背时——
李昭猛地从自己的掩体后扑了出来，用尽全身力气，将刚刚完成连接、正松了口气的江少鹏，狠狠地撞向一旁！
“噗——”
一声沉闷的、令人牙酸的声响。
不是金属撞击，而是高速旋转的金属弹丸撕裂人体组织的声音。
江少鹏被撞得一个趔趄，摔倒在地，愕然回头。只见李昭代替了他刚才的位置，站在那里，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年轻士兵的胸膛偏左的位置，爆开了一团刺目的血花，作战服瞬间被染红、撕裂。他手中的步枪“哐当”落地，整个人如同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软软地向后倒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李昭！！”附近另一名士兵目眦欲裂，发出悲愤的嘶吼。
江少鹏的大脑一片空白，眼睁睁看着那个年轻的身影倒下，看着他胸前那片迅速扩大的、触目惊心的殷红。他甚至能看清李昭脸上那一瞬间的错愕，以及随之而来的、因剧痛而扭曲的表情。
张蓝也惊呆了，手中的终端差点滑落。
萧维从掩体后冲出，几步冲到李昭身边，单膝跪地，试图查看伤势。但当他的手触碰到那温热的、不断涌出的鲜血时，他的心瞬间沉入了谷底。伤口太大了，位置太致命了。归复派使用的虽然是改装武器，但为了追求杀伤，弹头往往极其恶毒。
“医疗兵！他妈的，医疗兵在哪里！”萧维赤红着眼睛咆哮，尽管他知道，随队的医疗兵在之前的突袭中已经失联，而且，如此重的伤势，在这种环境下，几乎……没有希望。
李昭躺在冰冷的地面上，身体因为痛苦而微微抽搐着，鲜血从他嘴角不断溢出。他的眼神开始涣散，呼吸变得急促而浅弱。他似乎感觉到了萧维的靠近，艰难地、极其缓慢地，转动着眼球。
他的目光，越过了满脸悲愤和无奈的萧维，先是落在了不远处挣扎着爬过来、脸上毫无血色、眼中充满了震惊与愧疚的江少鹏脸上。那目光中没有怨恨，只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
然后，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目光投向了场中央，那个静立着的、周身仿佛依旧笼罩着无形力场的“心源”。
“心源”也“看”着他，那双深邃的眼眸中，平静的数据流似乎也出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凝滞。它“计算”出了这个年轻士兵的生命体征正在急速衰减，无法逆转。
李昭的嘴唇翕动着，发出极其微弱、几乎被战场噪音淹没的声音。萧维和江少鹏不得不将耳朵凑近，才能勉强听清。
“……也……许……”他每吐出一个字，都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带着血沫，“我们……真的……错了……”
他的目光依旧望着“心源”，那眼神中，有面对死亡的恐惧，有对短暂人生的不舍，但更多的，却是一种如同迷雾散尽后的……清明，与深深的懊悔。
他用尽最后残存的生命之火，吐出了最后三个字：
“……对……不……起……”
话音落下，他眼中最后一点光芒彻底熄灭，头颅无力地歪向一侧，停止了呼吸。年轻的脸上，凝固着一种与其年龄不符的、沉重而释然的表情。
对不起。
对不起谁？是对不起曾经被视为“恶魔”的“心源”？是对不起被他们追捕、却在此刻被他们保护的江少鹏？还是对不起那些在“落日之战”中，可能同样被误解、被扼杀了沟通机会的早期机器人？亦或是，对不起那个被谎言蒙蔽、沉浸在仇恨中太久的……自己，和整个文明？
这声微弱的道歉，比任何爆炸和嘶吼都更具冲击力，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地砸在了萧维，以及所有看到、听到这一幕的士兵心头。
萧维跪在原地，紧紧攥着李昭尚且温热的、沾满鲜血的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他低着头，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着。这名年轻士兵，用最宝贵的生命，不仅保护了可能扭转战局的关键人物，更用这最后的遗言，完成了对他们所有人过往信念的最终审判。
代价。这就是拥抱真相、尝试改变所必须付出的，血的代价。
一种混合着巨大悲痛、深刻愧疚、以及对过往愚行的强烈愤怒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幸存的士兵们胸中翻涌、积蓄。他们看着李昭安静的遗体，看着那片刺目的血红，再看向依旧在疯狂进攻、视人命如草芥的归复派，最后看向那静立着、始终在保护他们、甚至引来了这声临终道歉的“心源”……
所有的隔阂，所有的疑虑，所有的权宜之计，在这一刻，都被这滚烫的鲜血和沉重的道歉熔化了。
同盟，不再仅仅是基于生存需求的脆弱联合。一条由生命、鲜血和迟来的忏悔共同铸就的情感纽带，将萧维、他的士兵、江少鹏、张蓝，乃至“心源”，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萧维缓缓抬起头，眼中不再有迷茫和挣扎，只剩下如同寒冰般的决绝与燃烧的复仇火焰。他轻轻放下李昭的手，为他合上未能瞑目的双眼，然后猛地站起身。
他的目光扫过周围每一个士兵的脸，看到的是一片同样被悲愤和决心点燃的眼神。
他不再需要怒吼，声音低沉而沙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穿透了战场所有的喧嚣：
“为了李昭。”
“为了真相。”
“结束这场闹剧。”
命令，已然多余。行动，就是最好的回答。
残存的联邦士兵们，如同被唤醒的雄狮，带着满腔的悲愤和一股为同伴、也为自身救赎而战的血勇，向着归复派的阵地，发起了真正意义上的、不计代价的反击！
脆弱的临时同盟，因这生命的代价，完成了最终的转化，凝聚成了一支拥有共同情感与目标的铁拳。而这支铁拳挥出的方向，必将决定“遥望”阵列，乃至两个文明未来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