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断的重量,并未随着江少鹏那艰难的一个点头而消散,反而如同不断累积的铅块,沉沉地压在“遥望”阵列控制中心的每一寸空气里。沉默不再是无声的交流,而是暴风雨前令人心悸的死寂。
张蓝率先行动起来,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凝固。她像一位即将进行高危手术的主刀医生,眼神锐利,动作精准而迅捷。她利用携带的工具和备件,开始在控制台残骸中清理出一个相对安全的操作区域。她绕开那些明显短路烧毁的线路,重新焊接了几条关键的能源和数据通道,接入便携式高功率能源包作为临时动力源。她的指尖在冰冷的金属和纤细的线缆间飞舞,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不容有失的专注。
“我会尽量过滤掉已知的噪声频段,在数据输入输出端设置三重动态防火墙,并准备一个物理紧急断联开关。”她一边工作,一边简洁地向江少鹏解释,更像是在用话语安抚自己和他紧绷的神经,“但这只能应对常规干扰和局部过载。对于可能存在的……认知层面冲击,这些措施的效果无法保证。”
江少鹏站在几步之外,身体僵硬得像一块风化的岩石。他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启明,仿佛只要一眨眼,它就会消失在那个即将张开的深渊巨口之中。他紧握的双拳藏在身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这痛感让他勉强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他想说点什么,叮嘱、鼓励,或者再次阻止,但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他只能看着,无能为力地看着。
启明则安静地走到张蓝清理出的连接端口前。那里裸露着几根粗大的、颜色各异的线缆,分别对应着高维数据流、基础指令和紧急反馈回路。它伸出右臂,前臂的外壳无声滑开,露出了里面更加复杂、闪烁着微弱指示灯的精密接口。
它最后看了一眼江少鹏。那幽蓝的光学镜头,似乎想传递某种信息,是告别?是安慰?还是纯粹的确认?江少鹏无法解读,他只感到一阵撕心裂肺的痛楚。
没有豪言壮语,没有悲壮的仪式。启明只是平静地,将它的接口,对准了阵列控制核心那冰冷、锈蚀的端口。
“链接启动。”它用一贯平稳的语调宣布。
然后,毫不犹豫地,接入!
“嗡——————!!”
仿佛一头沉睡亿万年的星间巨兽被骤然惊醒,发出一声低沉而充满压迫感的咆哮!整个控制中心,不,是整个“遥望”阵列的庞大骨架,都随之发出一阵剧烈的、令人牙酸的震颤!积攒了数十年的尘埃从天花板上簌簌落下,如同下起了一场灰色的雪。
紧接着,是光!
无法形容的、狂暴的数据洪流,如同挣脱了堤坝束缚的星河,顺着那物理连接的通道,轰然涌入启明的处理器!它的光学镜头在千分之一秒内,从原本稳定的幽蓝,骤然转变为一种无法逼视的、仿佛超新星爆发般的炽白强光!那光芒如此刺眼,瞬间吞噬了它整个“面部”,甚至将它大半个金属躯体都映照得如同透明,内部的精密结构和奔流的数据光痕隐约可见!
这光芒并非温暖,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毁灭性的信息强度!
“呃——!”
一声极其短暂、压抑的、仿佛电流过载撕裂金属的异响,从启明体内迸发出来。它的身体不再是轻微的震颤,而是开始了剧烈的、不受控制的抖动!如同一个被超高压电流贯穿的导体,每一块装甲板都在嗡鸣,每一处关节都在发出不堪重负的摩擦声。它本能地想要弯曲身体,对抗那海啸般的信息冲击,但强行维持连接的指令又让它僵直在原地,构成了一种极其痛苦和矛盾的姿态。
它体表的温度在几秒钟内急剧升高,散热系统发出疯狂的尖啸,白色的蒸汽从关节缝隙中嗤嗤冒出,带着一股电路烧焦的刺鼻气味。
江少鹏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他眼睁睁地看着启明在数据洪流的冲击下痛苦挣扎,那刺目的白光像是一把烧红的匕首,灼烧着他的视网膜,也灼烧着他的心。他几乎要冲上去,不顾一切地扯断那该死的连接线!
“稳住!”张蓝的厉喝声传来,她的手死死按在控制台上,监控着那些疯狂跳动的参数,脸色同样苍白如纸,“数据流峰值超出预期百分之三十!它在强行梳理!防火墙第一层已被突破!能量反冲开始出现!”
她的声音又快又急,每一个字都像锤子砸在江少鹏的心上。他看着启明那在强光和高热中剧烈颤抖、仿佛随时会解体的身影,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攫住了他。这不再是风险预警,这是正在发生的酷刑和毁灭!
他紧握的双拳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了知觉,牙关紧咬,嘴角甚至渗出了一丝腥甜。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一个被钉在原地的囚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珍视的存在,在通往未知真相的深渊边缘,承受着粉身碎骨的折磨。
链接,已经建立。深渊,已然张开巨口。
启明是否能在其中保持自我?那来自地球的《幽兰》旋律背后,究竟是拯救的橄榄枝,还是吞噬意识的陷阱?所有的答案,都隐藏在那片令人无法直视的炽白光芒和震耳欲聋的数据轰鸣之中。
悬念,被拉到了极致。命运的绳索,正系于那根颤抖的、连接着两个文明的数据线之上,岌岌可危,随时可能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