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年的济南府,春日喧闹的街头,弥漫着糖画甜腻的香气和牲畜粪便的酸味。
贩夫走卒的吆喝声、马蹄踏在青石板的哒哒声、茶馆里传出的丝竹声交织成一片。
就在这市井喧嚣中,一个衣衫褴褛的术士,敲着破旧铜锣,扯着嗓子喊道:“三尺戏台藏乾坤,袖里玄机赛神仙!”
人群渐渐围向那个黑漆木盒,那盒子做工精巧,四面雕着奇花异兽,盒顶却开了数个小孔,如同囚笼。
术士贾三眯着三角眼,蜡黄的脸上堆起谄媚的笑,接过围观者递来的三枚铜钱后,猛地掀开盒盖。
一个仅一尺多高的小人颤巍巍爬出,面容清秀如十余岁少年,却浑身瑟缩,仿佛受惊的幼兽。
他清了清嗓子,竟用孩童般的嗓音唱起《牡丹亭》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歌声婉转,却带着说不出的凄楚。
人群中,刚上任不久的掖县县令张伯雍眉头紧锁。
他年约四旬,面容清癯,一双锐眼如鹰。
他不像其他观众那样痴迷于这奇景,反而注意到小人脖颈处隐约有淤青,唱曲时眼神不时惊恐地瞥向术士腰间的皮鞭。
“停下!”
张伯雍厉声喝道,命随行差役扣下木盒。
贾三脸色骤变,慌忙跪地求饶。
公堂之上,贾三狡辩道:“大人明鉴!此乃终南山灵胎所化,非人力可为啊!”
就在这时,盒中小人突然扑到堂前,声音凄厉:“大人救命!我是青州学子陈玉树!”
满堂哗然。
少年泪如雨下,诉说起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去年清明散学归家,路遇此人,说要送我糖画,却用帕子捂住我口鼻……
醒来时浑身剧痛,四肢竟缩成婴孩大小!
他每日灌我药汤,逼我学曲。若唱错一句……”
少年掀开后襟,脊背上鞭痕纵横如蛛网,新旧伤疤交错,令人不忍直视。
张伯雍怒不可遏,摔碎惊堂木:“所用何药?!”
贾三知事已败露,竟狞笑起来:“蜈蚣酒混曼陀罗根,佐以汞砂,此方传自波斯,缩骨无解!”
陈玉树被安置在后衙西厢。
他终日蜷在窗前,望着院中那方小小的天空发呆。
侍女春桃心地善良,见他如此,轻声问道:“可是想家了?”
少年不答,只指向院中盆景:“你看那棵五针松……匠人折断它的根须囚在浅盆,与我何异?”
声音平静,却字字泣血。
春桃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盆景造型奇巧,却也透着说不出的扭曲。
某夜,陈玉树偷藏半碗汤药,悄悄浇灌盆景。
三日后,松树枯死,叶片焦黄如被火燎。他惨笑低语:“原来这药……草木也惧。”
张伯雍遍访名医,翻遍医书,终从《本草拾遗》寻得线索:需天山雪莲配辽东参茸,辅以金针通络。
眼看药方将成,希望重燃,贾三的同党却连夜劫狱未遂,竟将存放药材的药房付之一炬。
火光冲天,映红了半个济南府的夜空,也烧尽了陈玉树最后的希望。
行刑当日,陈玉树隔着木笼,最后一次轻触贾三染血的衣角:“告诉我解药……求你。”
死刑犯啐出口血沫,狞笑道:“你早不是人了!只是件会喘气的玩意儿!”
刽子手刀落瞬间,少年在人群中晕厥,他的身体永远停留在一尺三寸,如同那棵被囚在浅盆里的五针松。
时光荏苒,康熙三十年秋,青州书院多了一位坐竹轿授课的先生。
他面容清俊,眼神沉静如水,只是一尺三寸的勇身材,需由学生抬着进出讲堂。
学生们敬他学识渊博,也好奇他书案上那盆从不离身的枯松盆景。
有学生问起,陈玉树抚过嶙峋枝干,淡然道:“此乃《刑天》,虽失其形,犹持心志。”
他的授课从不局限于四书五经,常与学生谈论戏曲、园艺与人生。
声音依旧带着几分孩童般的清亮,却有着超越年龄的沧桑与智慧。
某日,衙役送来一个木匣,说是张伯雍的遗物。
陈玉树打开,见里面有一张泛黄药方,上面朱批“吾愧对玉树”,字迹颤抖,可见书写者临终前的愧疚与无奈。
另有一株保存完好的天山雪莲干花,瓣片薄如蝉翼,依稀可见当年的洁白。
陈玉树默然良久,将雪莲埋入松盆,轻唱起荒腔走板的《牡丹亭》。
歌声飘荡在书院上空,如泣如诉。
盆底,当年未燃尽的曼陀罗根须,在雪莲的滋养下,竟悄然发出新芽。
嫩绿的芽尖破土而出,在秋日的微风中轻轻颤动,仿佛在诉说着生命不屈的力量。
陈玉树望着那抹新绿,眼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他明白,有些伤痛永远无法愈合,有些枷锁终身难以卸下。
但即使在最深的黑暗中,生命依然会找到自己的出路,哪怕这条路,曲折得超乎想象。
窗外,秋叶纷飞;
窗内,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先生,一盆枯死的松树,一株新生的毒草,共同构成了一幅诡异而又和谐的画面。
这画面里,有绝望,有希望,有死亡,也有新生。
陈玉树继续唱着,声音渐渐坚定起来。
他知道,自己的戏,还没有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