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九郎》之二。
何子萧的书斋,近来总是笼罩着一层愁云。
自打九郎负气离去,他便像丢了魂魄。
往日里清俊的眉眼如今只剩空洞,案头的诗卷蒙了薄尘,连窗外的莺啼都听着刺耳。
馆童见他日日倚着门框痴望,三餐只动几筷子。
合身的长衫,如今空空晃荡,急得直跺脚:“少爷,要不我去黄少爷家问问?”
“别去。”何子萧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他若肯来,自然会来。”
话虽如此,指尖却把门框抠出了几道白痕。
这日午后,细雨刚过,青石板路上泛着水光。
馆童正扫着阶前的落叶,忽见远处一抹豆绿身影,惊得手里的扫帚都掉了:“少爷!黄少爷来了!”
何子萧猛地站直,膝盖一阵发麻。
他望着那身影越来越近,心提到了嗓子眼,却见九郎走到斋前,瞥见他时竟转身要走。“拦住他!”
何子萧的声音劈了叉。
馆童一个箭步冲上去,死死拽住九郎的衣袖,任凭他怎么挣都不放。
“你这小童!”九郎又气又急,脸颊泛红。
何子萧快步上前,一把攥住他的手腕,那冰凉的触感让他心头一颤:“九郎,别走。”
进了书斋,九郎看着案上几乎未动的饭菜,又瞅瞅何子萧凹陷的眼窝,眉头拧成个结:“你这是作践自己,给谁看?”
何子萧喉头哽咽,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我想你……我知道上次是我不对,你别不理我。”
他抓住九郎的手按在自己胸口,“这里疼得厉害,只有见了你才好些。”
九郎的手被他按在温热的衣襟上,只觉那心跳得又急又乱。
他抽回手,别过脸道:“我不是不理你,是不能害你。”
“害我?”何子萧苦笑,“见不到你,才是真的要害死我。”
他扑通跪在地上,抓住九郎的裤脚,“九郎,我什么都不怕,只求你别走。”
九郎看着他苍白的脸,睫毛上挂着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蝶翅,终究是叹了口气:“起来吧。我应你便是。”
何子萧喜极而泣,忙不迭地爬起来,亲自为九郎斟茶。
九郎接过茶盏,指尖微微颤抖:“但我有话在先,此事不可频繁,否则于你有损。”
“我晓得。”
何子萧连连点头,眼里的光亮得像燃了火。
那夜,书斋的烛火亮到天明。
九郎躺在何子萧身侧,只肯穿着中衣,背对着他。
何子萧也不强求,只轻轻搂着他的腰,闻着他发间淡淡的草木香,便觉得心满意足。
次日清晨,九郎起身时,见何子萧正对着铜镜傻笑,原本蜡黄的脸色竟添了几分血色。“傻样。”
他嗔了句,眼底却藏着笑意。
何子萧转身抱住他:“有你在,我什么病都好了。”
九郎从怀里摸出个空药瓶,神色凝重:“说正事。家母心痛病又犯了,非齐太医的先天丹不能治。
你与他相熟,能不能……”
“这有何难!”何子萧拍着胸脯,“我这就进城求药。”
他早饭都没吃便匆匆动身,直到日暮西沉才回来。
怀里揣着个小巧的瓷瓶,献宝似的递给九郎:“你看,求来了!
齐太医起初不肯给,我好说歹说,又许了他一幅王羲之的真迹,他才肯割爱。”
九郎接过药瓶,抚过冰凉的瓶身,眼眶微微发红:“子萧,多谢你。”
他忽然踮起脚,飞快地在何子萧脸颊上亲了一下,像只受惊的鸟儿般退开,“我表妹……”
“莫提什么表妹。”何子萧一把将他拽入怀中,气息灼热,“我只要你。”
九郎被他吻得喘不过气,推拒道:“别闹,我真要走了。”
他挣脱开,红着脸往门口走,“三日后我再来。”
何子萧望着他的背影,摸了摸发烫的脸颊,笑得像个傻子。
三日后,何子萧从清晨等到日暮,才见九郎姗姗而来。
他心里的欢喜顿时被怨气取代,迎上去便冷笑道:“黄九郎,你架子可真大,让我好等。”
九郎的脚步顿住,眼里的光暗了暗:“我本想与你疏远些,免得……”
“免得什么?”
何子萧打断他,语气尖锐,“免得耽误你寻欢作乐?”
九郎的脸瞬间白了,嘴唇嗫嚅着,半晌才道:“你既这么想,我也无话可说。
只是日后若有不测,莫要怪我。”
何子萧见他动了气,心里又悔又怕,忙软下语气:“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快进来,我备了你爱吃的醉蟹。”
那夜之后,九郎来得勤了,几乎夜夜宿在书斋。
何子萧只觉日子甜如蜜,早已把九郎的嘱咐抛到九霄云外。
每隔三日,他便去齐太医那里求药,起初齐太医并未多问,次数多了,难免起疑。
这日何子萧又去求药,齐太医拉住他的手腕,指尖搭在脉上,脸色骤变:
“何公子,你这脉相不对!阴寒之气缠在少阴,是鬼脉啊!
你近日是不是招惹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何子萧心里咯噔一下,强笑道:“太医说笑了,我每日读书作画,能招惹什么?”
齐太医皱着眉,从药箱里取出三剂药:“这药性烈,最多再服三剂。
你且回去,若再不适,定要实言相告。”
回到书斋,何子萧将药递给九郎,犹豫着把齐太医的话学了一遍。
九郎捏着药瓶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他说得没错。”
“什么没错?”
何子萧心头一跳。
九郎抬起头,月光从窗棂照进来,映得他眸子泛着幽光:“我不是人,是狐。
与我亲近久了,你的阳气会被我吸走,必死无疑。”
何子萧如遭雷击,后退半步:“你……你骗我!”
“我何曾骗过你?”
九郎的声音带着苦涩,“我求药是真,怕你受害也是真。
你若信我,就把药留下,从此不要再见我。”
何子萧看着他清俊的脸,想起那些缠绵的夜晚,只觉心口剧痛。
他猛地抢过药瓶,死死攥在手里:“我不信!你是怕我不给你药,才编出这话来骗我!”
九郎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知道多说无益,只得叹了口气:“罢了,你既不信,我也强求不得。只是这药……”
“药我会给你。”
何子萧打断他,眼神偏执,“但你不能走。”
九郎望着窗外的月色,幽幽道:“你会后悔的。”
何子萧没再说话,只是将药瓶藏进袖中。
他看着九郎的睡颜,心里既甜蜜又恐慌。
他悄悄摸出药瓶,倒出一粒塞进嘴里,只觉一股暖流涌入丹田。
他想,只要自己阳气足,就不怕九郎是狐了。
却不知,那药本是补阳的,与狐妖的阴寒之气相激,只会加速他的衰败。
窗外的月光冷冷清清,照在何子萧越来越苍白的脸上,像覆了层薄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