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丐僧》
康熙年间的济南府,芙蓉街向来是商贾云集之地。
这年暮春,街上忽然多了个奇怪的僧人。
他赤着双脚,脚底磨得厚如老茧,身上那件百衲衣打满补丁。
青一块灰一块,却洗得发白,隐约能看出原本是件袈裟。
僧人法号无人知晓,街坊都叫他“丐僧”。
他每日清晨,便拄着根枣木禅杖。
在芙蓉馆、明湖楼这些酒肆茶馆间徘徊。
要么盘膝坐在青石板上诵经,要么铺开一张泛黄的纸卷抄募。
有好事者递上酒肉,他眼皮都不抬;送上铜钱米粮,他只用禅杖轻轻一拨,让那些东西滚到一旁。
“师父,您到底要啥?”
卖茶汤的张老汉递过一碗热乎的甜沫,
“就算不沾荤腥,这素汤总喝得吧?”
丐僧闭着眼念经,长长的睫毛垂下来,竟有一指来长,像两把小扇子遮住眼底。
他唇瓣翕动,梵音低沉,仿佛周遭的喧嚣都与他无关。
张老汉讨了个没趣,摇摇头回去照看摊子。
旁边说书的李瞎子敲着醒木,对听客们念叨:“这僧人造化不浅呐。
前儿个王员外家的公子扔给他块金锭,人家眼皮都没眨一下。”
“怕是假正经吧?”
穿绸衫的盐商嗤笑,“真要修行,怎不去深山古寺,偏在这酒肉场子里晃悠?”
这话恰好被路过的丐僧听见。
他猛地睁开眼,眸子里像是淬了冰,厉声喝道:“要如此化!”
三个字掷地有声,吓得盐商一个哆嗦,手里的折扇“啪”地掉在地上。
丐僧却已重新阖眼诵经,仿佛刚才的怒喝只是旁人幻听。
这般过了月余,忽有一日,丐僧揣着个油布包出了南城。
他走到岔路口的老槐树下,竟直挺挺地躺了下去,双腿伸直,双手交叠在腹上,像尊泥塑般一动不动。
起初有孩童觉得新奇,围着他扔石子,他浑然不觉;
后来有妇人路过,见他三日未进水米,嘴唇干裂得起了皮,忍不住叹道:“这师父怕是要圆寂了。”
消息传到里正耳中,他带着几个民壮匆匆赶来。
“晦气!”里正踢了踢路边的石子,“死在这儿算什么事?
传出去还以为咱济南府容不下个僧人!”
他命人去推丐僧:“师父,换个地方歇着去,啊?”
丐僧依旧僵卧,睫毛上落了层灰,像蒙了层霜。
民壮们急了,有的说要送他去开元寺,有的说直接抬去乱葬岗。
旁边包子铺的老板娘端来一笼热包子:“师父,吃口吧,不吃真要饿死了!”
“要么给您凑点盘缠?”
卖菜的老王头掏出几枚铜板,往他百衲衣口袋里塞,“去别处云游也好啊。”
无论众人怎么劝,丐僧始终瞑目不应。
里正不耐烦了,使个眼色让民壮们动手:“抬走!扔到城外关帝庙去!”
民壮们刚伸手要抬,丐僧忽然睁开眼,那双眼睛亮得吓人。
他猛地坐起身,从百衲衣里掏出样东西。
竟是把三寸长的短刀,刀鞘是块旧木片,刀刃却闪着寒光。
“你们要逼老僧?”
他声音沙哑,像两块石头在摩擦。
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左手按住腹部,右手持刀,“噗嗤”一声刺入皮肉!
“妈呀!”围观者吓得尖叫四散。
只见丐僧面不改色,竟伸手探入腹腔,硬生生将肠子拽了出来,在地上理得整整齐齐,像摊开的红绸。
做完这一切,他头一歪,再没了气息,嘴角却似乎还挂着丝诡异的笑。
里正吓得瘫坐在地,半晌才哆嗦着喊:“快……快报官!”
济南知府闻讯赶来,见此情景也倒吸口凉气。
他命人用草席裹了丐僧的尸身,就在那老槐树下挖了个浅坑葬了,连块墓碑都没立。
围观的百姓私下议论,有的说这僧人是疯了,有的说他是求道成仙。
更有人说他是被恶鬼附身,一时间人心惶惶。
过了约莫半月,有群野狗总在葬僧的地方刨土,引得路人好奇。
胆大的凑近一看,草席竟被刨开了个口子。
有人壮着胆子用脚一踩,席子里竟发出“空隆”的声响,像是踩在空壳上。
“不对劲!”张老汉想起那僧人生前的怪事,忙喊来里正,“快挖开看看!”
民壮们挥着锄头刨开泥土,解开草席。
所有人都惊呆了:席子里空空如也!
既没有尸身,也没有骸骨,只有层薄薄的皮膜裹着,像个蜕下的蝉茧,轻轻一碰就碎成了粉末。
那把短刀掉在一旁,刀上的血迹早已干涸,却依旧锋利。
“这……这是成了仙?”
有人颤声问。
李瞎子摸着胡须,幽幽道:“我早说过,这僧人不是凡人。
他在闹市募化,是在度化世人;
剖腹而死,是在解脱皮囊。
你们没瞧见他说‘要如此化’吗?
这‘化’字,既是募化,也是羽化啊!”
这话一出,众人恍然大悟。
里正忙命人重新填好土,还在上面堆了个小土坟,插了块木牌,上书“丐僧之墓”。
后来有善男信女前来祭拜,竟有人说在月圆之夜,看见坟头有白影飘出,往明湖楼方向去了。
那里正是他生前常去的地方。
再后来,济南府的百姓渐渐明白了:
那僧人的“募化”,从不是为求衣食,而是要在最喧嚣的红尘里,让世人看见何为“舍”;
他的自剖,也不是自戕,而是以最惨烈的方式,示现何为“空”。
如今芙蓉街的老槐树早已不在,但老济南人说起那“剖腹理肠”的丐僧,依旧会压低声音:
“那是位真菩萨啊,来这人间走了一遭,是为了点醒咱们这些迷迷糊糊的凡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