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箴捏着毛笔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颤抖。
案头,青铜灯树的光晕静静铺在《神明从业资格管理办法》的绢书上,最后一行“本办法自颁布之日起施行”的墨迹,犹带三分湿意。
他望向窗外渐起的晨雾,耳边回响起三日前,谭浩叼着根草叶晃进政事堂时,那带着几分戏谑却斩钉截铁的话:“是神就得考!不考试,不约束,那和过去骑在凡人头上作威作福的,有啥区别?”
“大人,各城传送阵均已就绪。”书童捧着刻满繁复符文的木匣走近,匣内以玄铁封缄的诏令沉甸甸的,“灵界的传讯符阵也已校准,半个时辰内,消息必达四域。”
玄箴深吸一口气,不再犹豫,笔锋重重落下,签下“玄箴”二字。
墨迹迅速渗透绢帛,宛如一滴水坠入深潭,涟漪之下,是凡人首次为“神明”划下的规矩之界。
东莱城,晨曦刚漫过檐角,“神考”报名处的朱漆大门已被挤得哐哐作响。
排在最前头的,是那位常年在此地卖炊饼的盲眼老妪,她由人搀扶着,皴裂的手紧紧攥着一本泛黄账簿,纸页上密密麻麻记载着三十年来的送餐痕迹——“张阿婆,初九”、“李伯,十五”。
“大娘,您这是……?”维持秩序的小吏看着她那双不见光彩的眼瞳,语气带着迟疑。
老妪摸索着递出账簿,声音沙哑却平稳:“听说,考这个要看民心。我给那些孤寡老人送了三十年炊饼,他们走的时候,手里多半还攥着半块凉透的饼呢。”她枯瘦的手指划过纸页,停在一个名字上,“上月王婶走,拉着我的手说,‘若这世上真有神仙,定是你这般模样的……’”
小吏刚触到账簿,一道柔和金光骤然从账页中跃出,在空中凝成一行清晰的字样:民心凝聚值:987。
下一瞬,报名处的水晶球爆发出刺目白芒,宏亮的系统提示音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落下:“检测到特殊贡献者,破格授予面试资格!”
人群顿时哗然。
有人高举祖传的降妖剑往前挤,有人抱着据说是地仙爷爷留下的丹炉高喊,最惹眼的还是个扛锄头的庄稼汉,脖挂一串干辣椒,嗓门洪亮:“俺会看云识天气,能给地里祈雨!”
同一时刻,灵界,紫霄宫深处雷池。
昔日执掌九天雷劫的紫霄雷帝,此刻正捏着一张报名单,周身雷纹噼啪乱闪,怒火几乎要点燃空气:“区区一场考试!本帝当年裁定雷霆时,何须理会什么《应急响应流程》?”他猛地一脚踹翻身前案几,青铜香炉滚落,露出半张皱巴巴的试卷——《公共伦理》题页上,“施雨前是否需要参考气象预报”的选择题下,被他用雷火灼了个嚣张的“否”字。
放榜之日,天武大陆各城广场中央,巨大的水晶光幕齐齐亮起。
林诗雅立于大夏皇宫的演武高台,月白道袍被清风拂动一角,手中玉笏映着晨光,温润生辉。
她望着台下熙攘人群,恍惚想起初遇谭浩时,他正蹲在御花园桃树下啃糖葫芦,含糊不清地说着:“神仙啊,还是得多管管人间的油盐酱醋才好。”
“静一静。”她的声音如玉石相击,清越地传遍全场,“今日放榜,非为遴选谁来做神,而是要告知天下——神位,非是天赐特权,而是后天赋予的责任。”
光幕上流光闪烁,显出第一行字:“慈光显应夫人,陈阿婆,负责东莱城社区养老祈福事务。”
人群中传来低低的啜泣声。
盲眼老妪被搀上高台,颤抖着手摸向光幕,指尖触及那六个字时,浑浊的泪水滚落:“我这样的老婆子……真能当神仙?”
“能。”林诗雅握住她枯瘦的手,转向光幕,声音清晰,“下一位,田畴雨师,周铁柱,负责南郡农田气象调控。”
光幕画面切换,展现一片金黄麦浪。
年轻的农夫周铁柱站在田埂上,额角还沾着泥点,手里紧攥着一本《气象调控基础》残卷。他对着天空笨拙却认真地比划,豆大的雨点精准落入干裂的土缝,蔫软的稻苗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立起来。
“他无灵根,未入仙门。”林诗雅扬声道,“只是将《灌溉优化方案》抄在犁柄上,于田埂间苦读三年。”
台下,不知哪个孩童起了头,稚嫩的童谣声响起:“不想种地考编制,为民祈雨也能提干……”那调子轻松诙谐,如春风般从演武台传开,掠过城墙,钻进巷尾茶棚,飘上灵界云端。
竹屋内,谭浩将最后一粒瓜子壳按在“准考证”上。
一旁的小花猪顶着纸折的进士帽,正叼着那本《便民手册》哼哼唧唧,尾巴卷着半块烤红薯。
窗外童谣袅袅,他望向远方人间星星点点的灯火,嘴角微微扬起——那些挑灯夜读的身影里,有卖菜的婶子,补锅的老匠,还有总来偷他烤红薯的小乞儿。
“神都不好当喽,我这心里反倒踏实。”他伸手弹了弹小花猪的耳朵,纸帽一歪,露出耳朵上沾的墨点,“明天得换个宽敞点的屋子,最好带个池塘……”
未等他说完,无尽虚空深处,那枚标识为d9527的玉简悄然泛起微光。
一道被封印千年的神识波动传出模糊的叹息:“……这一次,神只……总算落回了人间。”
灵界,星辰仙宗演武场,数道遁光划破深夜。
“笔试竟要考《群众满意度提升策略》?”
“面试还得模拟给凡人打井修渠?”
“那《灵网操作实务》……我连手机是何物都没摸过!”
三日后的退榜名单上,这些惊呼抱怨都将化为冰冷的“不合格”三字。
此刻,他们遥望人间那万家灯火,第一次心生寒意——原来神位崩塌并非最可怕,最可怕的是,当凡人不再需要他们为神时,他们或许,连做一个合格的凡人都不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