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浩是被竹棚外越来越响的人声吵醒的。
怀里那只花斑小猪正用湿漉漉的鼻子拱他的下巴,小尾巴甩得噼啪作响,活像根小鞭子。晨光透过竹篾的缝隙漏进来,在他眼皮上投下跳跃的光斑。前半夜他才迷迷糊糊睡着,后半夜就被这畜生踹醒——它大概是记着昨天那碗热汤的好,天没亮就开始围着食槽转圈,现在倒好,直接把他这大活人当成了暖床的垫子。
“小祖宗诶,”谭浩有气无力地拍了拍猪背,声音里满是睡意,“让老子再眯半柱香的工夫……”
话还没说完,外头就传来老周头那标志性的大嗓门:“都排好队!按顺序来!九殿下最烦挤挤攘攘没个章法!”
谭浩的眼皮猛地掀开。
他一个翻身坐起,小花猪“嗷”地叫了一声,滚到了竹椅下面。他扒着竹棚的缝隙朝外瞧,只见晨光熹微中,便民站那棵老槐树下,竟然排起了一条弯弯曲曲的长队。有扛着锄头的老农,有挎着竹篮的妇人,还有几个光着脚丫的小娃娃,手里紧紧攥着用草绳编的“值班牌”——那正是他前几日闲着没事,教孩子们用草绳打结来记录轮值先后的法子。
“王二牛!你昨天刚值过茶水班!”张婶举着一块木牌晃了晃,上面刻着轮值表,“今儿个该轮到李铁匠家的小子了!”
“张婶,我这不是提前来登记下一轮嘛!”王二牛挠着后脑勺,嘿嘿笑着,从怀里掏出一个洗得发白的布面册子,封皮上歪歪扭扭写着“便民站轮值录”——这原是谭浩用旧账本改的,如今倒成了正经文书。
谭浩抓了抓睡得乱如鸡窝的头发,竹椅随之发出“吱呀”一声呻吟。他刚想缩回被窝里,竹篱笆外就传来了那个清冽熟悉的声音:“他们卯时初刻就来了,说即便你走了,这定下的规矩也不能断。”
林诗雅静立在竹篱边,素白的裙裾被山风吹得轻轻扬起。她手里捏着一片梧桐叶,叶脉间还凝着晶莹的晨露——这是她近来才养成的习惯,美其名曰“沾染些人间烟火气”。谭浩还记得三个月前她第一次踏足这猪棚时,连衣角都小心翼翼地提着,生怕沾到半点泥星子,如今倒好,雪白的鞋尖上赫然沾着几点新泥。
“我那会儿……真的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啊……”谭浩挠着后脖颈,眼神瞥见几个小娃娃正蹲在路边,用湿泥巴认真地捏着歪歪扭扭的“便民亭”模型。其中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捏完“屋顶”后,还像模像样地用树枝在“门”上划了一道痕——正是他前日教他们用刀背划痕测试泥土干湿、以防雨水渗漏的法子。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在空中轻轻划了一下。
山风忽然裹挟着一股暖意拂过人群,老槐树上喧嚣的蝉鸣竟奇异地停顿了一瞬,仿佛有无形无质的丝线,将“民约既定,不可轻毁”的念头,温柔而坚定地系在了每个人的心头上。
“九殿下!”玄箴的声音从人群里传来。他穿着一身青布长衫,袖口还带着未干的墨渍,显然是刚写完交接文书。他身后跟着七八个联合会的成员,每人怀里都抱着一个用红布包裹的木盒——里面是便民站的钥匙、账册,还有谭浩随手画的那几张被称为“纠纷调解流程图”的涂鸦。
简单的交接仪式就在老槐树下进行。玄箴捧起那方新刻的“民间自治会”铜印,在文书最后一页上郑重落下印记:“从今日起,便民站大小事务,由咱们东岭人自己管。”人群里爆发出阵阵欢呼,王二牛举着木牌高兴得蹦了起来,小丫头的泥巴亭子被碰倒了,立刻有另一个孩子蹲下去,耐心地帮她重新修补。
“要不……咱把这便民站,改叫‘浩然居’吧?”张婶忽然提议道,“也算是个念想,纪念九殿下他……”
玄箴却摇了摇头,指尖轻轻抚过碑座上新刻的“民约碑”三个字:“他若是在意这些虚名,早已飞升上界去做那逍遥神仙了。我们只需记住——”他抬头,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谭浩竹棚的方向,声音里带着淡淡的笑意,“这里,是‘人’的地方。”
他话音未落,天空忽然泛起一层淡淡的金色光晕。三道若有若无的强大气息自云端压下,却并未真正落地,只凝聚成三双淡漠的金色瞳孔,静静地俯视着下方的人群。
林诗雅抱臂冷笑,裙裾无风自动:“尔等今日不来干涉,是怕激起万民心念共鸣,反噬自身?还是说……九天之上,也已开始感到畏惧了?”
那金光默然片刻,终是缓缓消散于无形。山风重新卷着槐花的甜香掠过,老周头用力拍了拍玄箴的肩膀,朗声笑道:“哈哈!好!如今连神仙做事,也得先瞧瞧咱们老百姓的脸色了!真好!”
当晚,谭浩蹲在猪棚里,啃着不知道谁悄悄放在门口的烧鸡。那只花斑小猪趴在他脚边,正用鼻子使劲拱着一个纸团——是它刚从外面叼回来的。谭浩漫不经心地展开纸团,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正是便民站那个轮值记录员的笔迹:“明日辰时,东岭渠口,有人欲炸坝。”
他的手指顿了顿。这纸条边缘沾着渠边特有的湿滑青苔印子,墨迹里还混着些许泥沙——显然是刚从湿土里扒出来不久。
谭浩把纸条凑到昏黄的油灯下,看了半晌,忽然嗤笑一声:“行啊,现在连我的猪都发展成情报员了。”
他本想把纸条揉一揉,塞回那堆鸡骨头里,继续蒙头大睡。可目光一扫,瞥见了墙上挂着的那把旧扫帚——那是他前几日赶鸡时随手用的“值班工具”,如今被人擦得干干净净,帚杆上还郑重其事地系了根红绳——小丫头说,这是“有了神性的东西”。
“得,”谭浩叹了口气,认命地站起身,拎起墙角那只豁了口的破陶碗,碗底残留的猪食还在滴滴答答,“谁让我手底下连猪都成了编外人员呢。”
此刻,东岭最高的山巅之上,林诗雅披着月白色的外袍,掌心中一枚玉符正闪烁着微光。暗哨的传讯符不断在她掌心跳动,显示东岭渠口的每一处关键位置,都已被悄然布控。她望着山下那个晃悠悠提着破碗往渠口方向走去的身影,嘴角微微翘起——这一次,她心底深处,竟更希望他根本无需出手。
而东岭渠口的沉沉夜色里,几条黑影正蹲在堤坝之下,将最后一块用于引爆炸药的灵石塞进石缝。其中一人不安地抬头望了望漆黑的天幕,总觉得似乎有什么东西,正顺着山风悄无声息地弥漫过来,那感觉……像是某种被千万人共同念着、护着的、暖融融的“规矩”。